【佳作有约】| 王保喜作品:父亲之最

 一、最小的放牛娃
窗户在轰隆隆的雷声中颤抖着,狂风暴雨把裱糊在窗棂上的麻纸吹打得七零八落,一道道火蛇般的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屋内坐在炕上拥抱在一起的母子二人,刚七岁的儿子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流着眼泪,“娘,我怕打雷,怕闪电,我不去放牛,我不离开家,不离开你!” 母亲紧紧抱着儿子, 悲伤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儿子的额头,流到儿子抽搐的嘴角,滴在因打雷吓尿湿的毡片上。“儿啊,你爹疾病缠身,挣不来钱粮,娘身体不好,也无能为力,家里的粮食吃不到下个月了,跟上你舅舅去给地主放牛能吃饱饭,你大哥(名讳三多,13岁)和二哥(名讳三福,10岁)就在那个山上放羊,有空儿就能找他俩玩,况且山大鸟多,还有许多松鼠野兔,你不是很喜欢那些小动物吗?等咱家日子过好了就去接回你来……” 孩子在劝慰中睡在母亲怀里,偶尔惊颤一下。
天刚蒙蒙亮,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舅舅已打着雨伞来到家里,给外甥带来了生日礼物 ——  一个久违的黄窝头,孩子掰了一块放在嘴里,“留给弟弟吃罢,从今以后我就吃饱饭了。”
便说便去炕前摸了摸梦乡里的弟弟的小手,然后戴上草帽跟着舅舅出发了,刚走到院中央,嫁在本村的姐姐(名讳春娣)也带着生日礼物来了,把一个拴着细绳子的口哨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这可是他朝思暮想的爱物啊,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吹了一声,扮了个鬼脸,挥手告别。突然,小弟弟(名讳福建,四岁)光着腚,赤着脚从屋里跑了出来,“我不让哥哥走!我不让哥哥走!” 哥哥转身上前,拿起口哨大声吹了几下,过了过瘾,然后摘下来挂在小弟的脖子上,咬了咬呀,吃力抱起了弟弟,“那个地方山大鸟多,还有许多松鼠野兔,你不是很喜欢那些小动物吗?三哥(名讳三宜)逮多多的给你玩!" 此时此刻,母亲、舅舅和姐姐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此情此景定格在1927年7月10日。
孩子跟着舅舅走后,母亲和姐姐回到屋里抱头痛哭,“闺女啊,你三弟是世界上最小的放牛娃呀!”  
“娘,列强欺凌,国共内战,时局动荡,老百姓的日子都难熬啊。”
从此以后,每逢雷电交加的雨天,母亲就畅开屋门,站在门口,对天祷告:“老天爷啊,不要打雷闪电了,我儿还小呀,他害怕呀,山沟河啊,不敢冲走我儿啊……”
这个最小的放牛娃,就是的我的父亲。


二、最刻骨铭心的伤痛
父亲放牛第七年,即1934年,祖父(名讳安庄,1872——1934年)病故,14岁的父亲怀着沉痛的心情,结束放牛生涯,成为家庭的顶粱柱,因为大伯和二伯虽然不放羊了,但长年不回,只是定期往家送些钱粮,有人传说兄弟二人加入地下党了,家人不知真假。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寇全面侵华,烧杀抢掠,无恶不做。屯留也未幸免于难。一天夜里,日军突袭中村,得知消息后,村民迅速转移进山,三天后,确认鬼子离开,村民先后回到村里,发现了大伯、二伯和另外几个人的尸体,身体被捅数十刀,衣服被血染红,地上的血迹已干。两位哥哥都不到30岁,父亲搂着两具冰凉的尸体,叫哥哥不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满腔怒火,悲愤交加,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掩埋了尸体,擦干了眼泪,决定参军,报仇雪恨,怎奈上有老娘,下有小弟,无法脱身。四叔长大后参加了革命,打鬼子,战蒋匪,圆了父亲的梦。
1946年,父亲唯一的姐姐和其母亲(1883——1946年)不幸同年病故,母子姐弟,梦里相见泪汪汪,天上人间两茫茫。父亲悲恸欲绝,肝肠寸断。
斗转星移,历史进入我国三年经济严重困难时期(1959年至1961年)。1959年我出生,由于饥饿,母亲无乳汁,我又不会吃,就靠全家吃罢饭从碗壁上刮下来的稀糊勉强活命(村村食堂制,大锅饭,家家户户的锅被收缴,用于大闹钢铁,粮食交给食堂,私自做饭是违法的)。但二姐婉则却因饿致病夭折,年仅三岁;1960年大姐王花因饿致病死亡,年仅7岁;1961年,大哥喜则在张店完小读书,因饿吃杏仁充饥过多,中毒身亡,年仅十六。三年痛失三个儿女,母亲悲天跄地,以泪洗面,病中的父亲悲伤憔悴,雪上加霜,此悲绵绵无绝期,朝思暮想痛断肠。


三、出勤最多积肥最多的农民
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耕耘播种,扬场放磙,样样精通。吃苦耐劳,认真细致,高质高效。肩搭白毛巾,汗滴禾下土,头顶旧草帽,抗拒大小暑。一杆长烟袋,两手老厚茧。钁头撬大地,扁担挑日月。为了大地的丰收,为了养家糊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阴雨连绵,除了风雪漫天,父亲没有一次缺勤,包括头疼脑热,身体不适,从不休息。父亲不识字,但十分清楚会计是否计对工分,早晨2分,上下午各4分,年终结算,如果父亲工分最高,那就对了,否则就是错了,因为父亲出勤最多,众所周知,大家公认。
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以前化肥少,种田以农家肥为主。生产队以每户积肥多少计报酬。为了多积肥,父亲勤出圈,勤垫圈,但由于缺少粮食,只能用野菜喂猪,一年只能养一头,粪少土多,我家的肥料老是三等,父亲就联系生猪收购站的负责人,到我们片上收猪时占用我家猪圈,因此又把小猪圈改建为大猪圈,父亲出圈垫圈更勤了,从生产队劳动回来就干,早起晚睡熬晌。那时个户没有车,用箩头从远处挑回来,举到墙头,再倒进圈里。出圈就更难了,猪把土粪踩踏得硬梆梆,先使大劲用钁头一点一点刨起来,再用铁锹铲起,咬牙发力抛出墙外。出圈是农活中最繁重的劳动项目,父亲为了养育儿女,俯首甘为孺子牛,负重爬坡争上游。


四、最爱购物的农民
1950年到1952年土地改革,实行农民土地所有制,我国广大农民获得了土地。1953年开始实行农业合作社,初期自由加入,有远见的农民马上抛售自己的田产农具,贵卖不了就贱卖,没现金打欠条也行。父母亲“抓住良机”买了许多田地,购置了牲口和车等全套农具,不久,大势所趋,全部充公,加入了合作社。父母债台高筑,艰难度日,几十年翻不了身。
还完债后,多数人家还在用木桶担水的时候,父亲早已买回两只铁水桶,有些邻居嫌木水桶沉重,就借用我家的铁桶。有时自己用的时候还得询问桶在谁家。
当多数人家还在用高粱杆做篦子蒸食物的时候,父亲早已买回了双层铁笼,每逢腊月,铁笼就忙得不着家。
大煎饼鏊子,小煎饼鏊子,大斗盆,小斗盆,细罗粗罗二细罗等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不在东家,就在西家。
这些东西现在看来,不值一提,但在当时,都需要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辛勤劳动才能获得,比如:有一年腊月,父亲从大队算回全家一年劳动所得二百七十元,经过供销社便买了三个毯子,铺满了炕,共计二十七元,占全年收入的十分之一,母亲很生气:“全家人一年的开销都指望这点钱哩啊!你怎么能这样奢侈呢?”  
父亲无奈,退了一个。


五、最憨厚善良的农民
祖上曾经是殷实的家族,(比如:五里外的下庄村南有自家的苇地)楼房雕梁画栋(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毁得面目全非),是当年村上一流的建筑,二十世纪初,由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兵连祸深,农村经济崩溃,爷爷辈家道败落,祠堂被毁(我没见过祠堂,但记得最后一位看守祠堂的留白胡须的老人,我们称呼“荣则爷”,我亲眼看过爷爷的牌位流落在本族王小狗家,成为水缸盖的组成部分),好在房屋安然无恙,尚可容身。不过父亲憨厚,谁想使用谁使用。先后作过乡政府,大食堂,楼上当过戏台,学生宿舍,大队库房等。
前院地基宽绰,东邻想占两间,父亲说可以,西邻想占一块,父亲说能行。导致余下的地基不能方院。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村民还以石碾磨面为主,近千口人的村子不足十盘碾子,供不应求,有时排队能等到半夜,父亲召集十几个邻居从五里外山上的无人山庄抬回来一颗石磙子,滚回一个碾盘,在院外右边造成了一个碾子。中午,母亲把仅有的几斤白面掺了点粉面和豆面,做成三和面,杀了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我当时很不乐意,心想:碾子是大家公用的,为啥我家管饭?特别是那只母鸡,我们还指望它下蛋打油买盐呢!
院中有一棵七叉海棠树,象一把大伞撑满院子,每当秋风送爽时成熟,果实累累,五个一束,七个一簇,十簇一串,绿中泛黄,黄红相间,象倒挂金钟似的,压低了千枝万条,望一眼,垂涎三尺,尝一下,满口生津。来吃的,来要的,都说我们家的最好吃,父亲听了美滋滋,其实与别人家的没有区别。有时家里急需用钱,母亲让父亲去偷卖(资本主义尾巴,是割的对象,不敢明目张胆),总是卖一半送一半,价格又低,变不了几个钱。
一个冬天的下午,寒风凛冽,我们一群孩子在生产队的打谷场捉迷藏,黄昏时,一个疯老头来到场房,看样子要在这里过夜了,吓得我们撤了。父亲得知这个情况后,舀了一碗和子饭去送,我担心父亲的安全,找了一根木棍跟着。父亲刚进去,疯子就朝我父亲走去,好像要伸手动粗,我迅速拿起棍子。疯子夺过饭就吃了起来。父亲长叹一声,拖来谷草把窗户堵了个严严实实,才放心地离去。
边走边自言自语:“世上最可怜的人就是疯子和傻子,有时骂人打人,惹人烦,得不到应有的关爱。” 


六、临终最惦记弟弟的人
1977年农历5月27日早晨,父亲突然肚子疼痛,乡医院最好的三个医生会诊为胆囊炎,用药后的一上午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午饭后恶化,想转院,医生说不敢动,到20里外与县医院齐名的镇医院找来两位名医,一看是毒痢,为时已晚,但我们企盼奇迹出现,要求死人当活人医。该用的药全部用上后,奇迹没有出现,下午七时气息奄奄,无论谁喊他,都没反应,6岁的妹妹,是父亲最小的女儿,拽着父亲的手哭着喊了两声爸爸,突然睁开了眼,父亲摸了摸妹妹的小手,又闭上了眼睛,随后任凭妹妹怎样哭闹,父亲都沒反应。突然,姨夫喊了两声“你老四(我四叔)回来了!” 父亲竟然睁大了眼睛巡视,姨夫马上解释:“快回来了,正在路上!" 父亲似乎充满了信心,微微点了一下头,闭上了眼。
新中国成立后,四叔因工作需要,落脚临汾,当时交通不便,而且路途遥远,兄弟二人聚少分多,所以,不难理解父亲在冥冥之中,还想拼命见最后一眼留在世上那唯一的同胞。夜里,我们用“你老四回来了"这个神丹妙药唤醒父亲好几次,延长了父亲一点生命,半夜十二时,随着“你老四回来了"的喊声落音,父亲睁开了最后一次眼睛,看了一会儿,累了,等不及了,流下两行泪水,头一歪,走了……
父亲的一生,吃苦耐劳,积极向上,宽厚仁慈,谦逊礼让,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父亲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本栏目主编:韩阳
    作者简介:王保喜,男,1959年出生,退休教师。山西省长治市屯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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