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1期 || 罗志英:楼上一叹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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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见过冯玉祥将军写的隶书对联:

  兵甲富胸中,纵教他虏骑横飞,也怕那范小老子;

  忧乐观天下,愿今人砥砺振奋,都学这秀才先生。

当时年纪小,不知道这对联是写给谁的?只是单凭其中的“范小老子”、“忧乐观天下”等词句揣测大概与范仲淹有关。

年级增长,慢慢知道这对联是冯玉祥写给山东青州范公祠。据说山东青州范公祠院心有一井,名范公井,传为范仲淹所修。这井水也不一般,清冽有加,传范仲淹公余用此水调成一种“青州白丸药”治民痼疾,颇有奇效。由此这井水也就如同情人间的信物,成了后人怀念范仲淹的依托。

由此看出冯玉祥这“丘八”也不简单!用两句话就准确概括了范仲淹的一生——范仲淹从小丧父,家境贫寒。他发奋读书,早起煮一小盆粥,粥凉后划为四块,这就是他一天的饭食。以后他科举得官,授龙图阁大学士,为政清廉,且力图革新。后来,西夏频频入侵,朝中无军事人才,他以文官身份统兵戍边,大败敌寇。西夏人惊呼“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边民尊称为“龙图老子”。连皇帝都按着地图说“有仲淹在,朕就不愁了。”后又调回朝中主持庆历新政的改革,大刀阔斧地除旧图新,又频繁调各地任职,亲自推行地方政治的革新。无论在边防,在朝中,在地方,他总是“进亦忧,退亦忧”——其忧国忧民之心如炽如焰。

其实,范仲淹成名于陕西!

范仲淹一生只是按自己认定的处世治国之道,鞠躬尽瘁地去做,将全部才华都投身到处理具体政务、军务中去,并不着意为文——不是没有文才,是没有时间。

广为传颂、我们都知道的《岳阳楼记》是他去世前七年因病从前线调内陆任职时所作。正如《出师表》一样,这是范仲淹后期的作品,也是他一生思想的结晶。

要知道,《岳阳楼记》并不在岳阳楼上所作,洞庭湖之大观当时也不在范仲淹眼前。可以说这是一篇借题发挥之作——文章中,范仲淹将他对人生、社会的理解,将他一生经历的政治波涛、将他胸中起伏的思潮借洞庭湖的万千气象倾泻而出,然而又顿然一收,总成这句名言,化为彩虹横跨天际、光照后世——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声大彻大悟的慨叹如名刹大庙里的钟声浑厚沉远,震悟大千——这一声大叹悠悠千年,激励着多少志士仁人,匡正了多少仕人官宦?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为文也如此:中国文学中不需要太多,点睛之笔几篇足矣。

范仲淹走进普通读者视野里的,更多是之于一阕创作于陕北时期、叫《渔家傲》的词——藉此,范仲淹一路绿灯,潇洒地走进中国文学史,成为永恒的定格。

就让我们聆听范仲淹这首雄浑大气、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吧!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笛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朔风劲吹,落木萧萧,一派苍凉悲壮。读着这阕词,头脑里顿时弥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与沉重感。然而,透过这种苍凉与沉重的纸面不得不体味着强烈的人生使命——我们知道,北宋王朝是一个积贫积弱的王朝。陈桥驿兵变而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始终未能在华夏范围内建立起一个有效的集权统治。北方边境狼烟四起,刀戟相击,百姓流离失所。北宋的皇帝们没有秦皇、汉武、唐太宗时期的自信与潇洒,自然也没有先祖们的大度风范。“澶渊之盟”向北方的辽国增纳岁币、西夏李元昊称帝使大宋王朝的西北部地区日趋紧张。

时事(时势)造英雄。北宋与辽国战争时期,中国历史上曾出现了以杨家将、折家将为代表的一系列抗辽英雄;北宋与西夏战争期间,中国西北部的黄土高原上又出现了如韩琦、范仲淹、狄青、种世衡等抗夏名将;即使在后来的南宋与金对峙时期,中国大地上又涌现出了气贯长虹的岳飞、韩世忠等一代忠良……当然,我们穿过岁月的风尘,用平静的心态审读历史的时候,不难发现辽国的萧太后、西夏的李元昊、金国的兀术等都堪称一代豪杰。在社会形态需要不断整合的历史时期,在那寒光闪闪的冷兵器时代,更需要一颗睿智的头颅——于是,政治家、军事家范仲淹在陕北高原登场亮相的背景,是北宋王朝与西夏之战连连败绩之后的必然结果。

请让我们再追随历史的一组长焦镜头吧。孟子云:“故天予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苦难是人生最好的磨刀石,有志者,心鹜高远,知难而进;意志薄弱者,又往往沉湎于此而不能自拔。范仲淹在困苦的背景下,经过一番苦读与顿悟,他“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孝悌忠信。”范仲淹就是这样一个在苦难中走出的知识分子,他的人生坐标早已树立了“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鸿图大志。

史书记载,在西北边防吃紧用人之际,贤臣韩琦力荐了范仲淹。于是,范仲淹从南方调往陕西,受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鄜延路。历史终于给政治家范仲淹与陕北相会的机遇,也给范仲淹搭起施展军事才华的大舞台。

当时的延州正在战火之中,东西四百里,藩篱尽失,处境十分危急。今日我们仍能从当日延州辖区的延安、安塞、保安、永平、靖边、安边、定边等地名中猜度到朝廷上下渴望和平的焦灼心态。当时官员们皆不愿往战火纷飞的陕北,可范仲淹却自告奋勇地兼知延州,置生死于度外。我们可以尽情地想象,一个操着绵绵吴语的南方才子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这块气候干燥、黄尘蔽日的陕北高原的。

范仲淹在陕北选拔将领,整顿军队;修复堡塞,加强防备;大兴屯田,发展生产;招抚“熟羌”,争取民心——这些都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与军事家的作为。经过一番努力,陕北边防开始巩固。当西夏将领听说范仲淹大练兵、大修筑、大安置的举措后,竟相互提醒,要认真对付范仲淹“无以延州为意,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

后来,边境上竟传出这样一首民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有人说范仲淹的军队与西夏人没有正面大规模的交锋,说西夏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破,是名不副实的虚誉。

——不由得为范仲淹自豪,也为陕北这块古老的厚土而激动。陕北,因为有了范仲淹的足迹,而赋予了深刻的传奇性和人文性;范仲淹也因为在陕北的一段特殊历史,而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了独特的位置。

范仲淹戎边的日子是十分艰苦的,这在范仲淹的私人情感记事薄——他填的词里有所表露。“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怀旧》);“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御街行》)——愁和泪时刻伴随着范仲淹——他无以倾诉自己的孤独与苦闷的戎边生活,只好把一腔愁绪浇到纸上。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不是范仲淹的作为,但仔细一品咂,又觉得符合他的性格逻辑……眼泪并不是懦弱者的专利品,伟人正因为有了楚楚的眼泪而动人。因为有了令人亲切的眼泪,范仲淹的人格魅力更放光彩!伟人之所以为伟人,就在他不管遭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会始终不渝地为理想目标而奋斗……

千年风景,依然这边独好。在今天的延安城内,到处都有范仲淹的遗迹。宝塔山下的石崖里,依然雕刻着他亲笔题写的“嘉岭山”三个如椽大字,字迹浑厚、刚劲,力证着一代政治家的赤胆忠心;宝塔山上的“柳泉书院”依然柳荫深深,怎不令人想起范仲淹当年教化百姓时的琅琅书声?而流淌着“定痂泉”的清凉山上,延安民众用立祠的传统方式,敬供着这位对延安历史有过特殊贡献的“知州”大人……后世元遗山这样评价范仲淹:“文正范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其才其量其忠,一身而备数器。在朝廷,则孔子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非但为一代宗臣而已。”

范仲淹最擅长的诗体为绝句,平生多佳作。其绝句往往力求含蓄,寄情于景,回味无穷。

有其写于陕北边塞的绝句《依韵答梁坚运判见寄》,诗云:

蔽野旌旗色,满山笳吹声。

功名早晚就,裴度亦书生。

这首诗写于范仲淹刚到陕北之时。诗人豪情满怀,壮志凌云。边塞的空旷开阔、平野与山峦的交叠,都给了诗人很新奇的视野感受。蔽野的旌旗和满山的笳声,又激扬着诗人的报国情怀。展望未来,诗人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期待和必胜的信念“功名早晚就,裴度亦书生”——宋代边塞诗中极少这样的豪言壮语,可与唐代边塞诗臻美。带着这样的期待和信念,脚踏实地地着手军政防务工作,范仲淹在西北边疆因此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或许也可以说陕北成就了伟大的范仲淹……

然而,范仲淹的基本角色定位只是政治家,而后才是军事家与文学家——他一生最杰出的政治作为是“庆历新政”,虽然它失败了,但给日后著名的“王安石变法”作了先导,打下了基础。

再看看陕北吧——有“酸曲”: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瞄妹妹。

  半个月瞄了十五回、十五回

  就因为瞄你跑成罗圈圈腿。

  天天刮风天天黄,

  走走路路我把妹妹想。

  那一天我瞄你没进院,没进院

  只瞄见你的脑顶顶没瞄见脸!

……这种似乎只适宜于从山梁上飘来的曲调,就是我们熟悉的信天游,悠长而苍凉。“瞄”在陕北的土语中发音“眊”——看、偷偷看,表面若无其事,实际早已开始深入体察——这是一种带有草根甘甜苦涩、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绝唱:它不是用技巧,而是用整个心、整个生命宣泄对生活对人自身的热爱,抚慰了多少人的沉重苍凉?

——这就是陕北民歌的魅力!多少波澜起伏的感情,多少内心世界缠绵细腻、难尽的爱,一首歌、几句独白便表达得淋漓尽致——就是因为陕北高原的山川河流,铸就了陕北人坚韧刚毅、淳厚质朴的个性。听这样的歌,以往日子的那些浮躁烦恼皆随风轻逝而去,令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灵魂满足!

或许正如信天游中的词句:“谷米稀粥慢火火熬,听酸曲就为品那味道”——再来一段经典的:

  哥哥走来妹妹拉,

  长衫衫拽成个短褂褂。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

  你有那心思半夜来。

  宁叫皇上的江山乱,

  不能叫咱二人关系断。

……这些古老的“酸曲儿”是如此的自由、浪漫、赤裸、洒脱,豪不掩饰……充满着激昂、热烈和幻想的思想,复杂的人性,同时依然氤氲着那层苍凉、悲苦意识、人生深刻的忧郁。德国文学理论家苏韦尔皮曾说“艺术是一种激情,是一种疯狂的忘情”,他还提出创造艺术离不开“祖先的根”。他简直是在给陕北这些无拘无束尽兴喝唱的“土著”注脚!

延水之源啊,不死之水,永远的圣水!我理解你激越奔荡的每一个音符。你迢迢遥遥流过那些岩石、树根、草丛的每一节,每一段,都是黄土地永恒的赞美诗——陕北这块土地是渐渐荒芜了,她却永恒。因为她曾负重庇护过一个民族或一支人类。南下的胡人血脉、西来的党羌遗骨、中原戍边将士的后裔,与延河水、无定河山川河谷占主体的土著自古广纳,或柄刃相拔或和睦相融,造就了她的强悍不屈、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

或许基于连绵不绝的千山万壑本身的魔力和价值,那些被她迷住的人们至死也会爱她。比如说这些令人心颤的歌曲儿。

尽管,如今这些歌曲正在可怕地消失,越来越无力地在一些人心目中淡漠、被抹掉,然而,只要这些“祖先的根”在,只要这里有真正爱、有纯洁的情,这里就会人丁兴旺、生生不已,生命的传奇将会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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