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转载1】吴小如:我所看过的叶盛章的戏
原文地址:【转载1】吴小如:我所看过的叶盛章的戏作者:梦笔山人
当年富连成的叶氏昆仲里,我与大爷龙章、二爷荫章素未谋面,和盛兰、盛长私交甚深,至于三爷盛章,止在后台有一面之缘,略谈过几句话,说不上有什么交情,然而我却以看过盛章的戏为最多。
我起始看富连成的戏,是1932年刚从哈尔滨到北平时,先父的朋友刘克昌先生买了富社在哈尔飞戏院的夜场票,因临时有事,便将票给了我,让我独自看戏。当天的戏码,开场是江世升、杨世群的《花蝴蝶》(带水擒),随后便是叶盛章、孙盛武、刘盛莲所演《双怕婆》。第三出是叶盛兰、陈盛荪、张盛馀的《孝感天》,是出唱工戏。大轴是《洞庭湖》,自《金兰会》(《火烧王佐》)起演到《水擒杨幺》。《金兰会》之王佐是李盛藻之兄李盛荫,岳飞原定是盛藻,因其害病换成沈富贵。扮杨幺的是骆连翔,戴翎子扎硬靠由三张桌子翻台蛮一跃而下,功夫极硬。整台戏码足以应甚高规格的堂会,即便是《双怕婆》一出小戏,也令我开心之极。叶盛章所演“大板凳”色厉内荏之相,孙盛武的“小板凳”机智隽永之态,给人印象深刻。两个怕老婆的人受罚,一身背条凳,一头顶小凳,走在路上遇见,互一拱手——“大板凳请!”“小板凳请!”这路“三小”戏,当时看来过瘾极了。
这场戏过后,使我对富连成发生兴趣,于是克昌先生于某一天下午又携我到广和楼去看了一场日间戏。这一次进场有些晚,实际只看了三出戏,即《法门寺》带大审,刘瑾是裘盛戎,赵廉是胡盛岩,宋巧姣是陈盛荪,前部贾桂似乎是高富权(七岁丑)。而从《大审》起,贾桂改由孙盛武扮演。压轴是后部《双铃记》即《马思远》,大轴是杨盛春的《拿高登》。这天的《马思远》是接着前一天《海慧寺》演下来的,只有“法场”的贾明那一次不知谁扮,其他角色十分硬整:刘盛莲的赵玉儿,许盛奎的马思远(许前部扮王龙江),萧盛萱的甘子千,沈富贵的满刑部,刘盛通的汉刑部,叶盛章的毛师爷。这一堂角色,若干年后,由毛世来接替了早逝的刘盛莲,贾明则由孙盛武、叶盛章相继担任,其他演员一直保持了很久。
盛章在《海慧寺》里扮贾明有绝活。贾明和赵玉儿在王龙江家里偷情,王龙江回家,赵玉儿情急把贾明扣在缸下,盛章便在缸下走矮子,只见台上那缸悄悄溜到下场门,又偷溜回原位,虽不露面做戏,贾明眼见事败焦躁惶恐之态毕现。《马思远》里的毛师爷,盛章演来也有意味:马思远向毛师爷行贿求赢官司,官司没打赢,马揪住毛师爷欲索回贿赂,毛言道,现如今案子已经过了部(转到刑部),银子也跟着“过了部”了。那副刀笔师爷油滑无赖的神态语气活灵活现。
再看富社的戏,是1932年冬天某个星期六,在华乐园的夜场。开场是朱盛富的《青龙棍》,第二出就是盛章与孙盛文的《祥梅寺》,再往后是刘盛莲、孙盛武的《浣花溪》。大轴是《借东风》,由《群英会》起,唱到《华容道》之前。李盛藻前鲁肃后孔明,贯盛习的前孔明后鲁肃,叶盛兰的周瑜,裘盛戎的黄盖,贯盛吉的蒋干,裘世戎的曹操(后部易人,不悉为谁扮),沈富贵的赵云。散戏时已过凌晨一点。
盛章在《祥梅寺》里所演了空和尚,是王长林嫡传。这出戏王长林、钱金福常演,我没有赶上;后来王福山、钱宝森也演。盛章早年时常演这出戏,后来基本不动了。张伯驹先生曾据盛章早年的《祥梅寺》批评他只凭“外功”而不及王长林有“内功”,病于过火。而我对此问题的认识是,《祥梅寺》是一出“火候戏”,演员的火候会随年龄增长而日深。1932年时的叶盛章年方二十,着袈裟在台上演烧香、拜佛、敲钟、打鼓时,所用都是大身段,毫不偷懒,以火候论确不及当年的王长林老辣,但假如他活到王长林那般年纪,再动这类戏,自然会收敛。我也曾见过王福山、钱宝森演这出戏,彼时两人年岁都长,在台上只能“比划”了,但一招一式还十分清楚。
自此我为常看戏,也想了些办法。开始是向家里伸手要钱,1935年到了育英中学,学费一期二十五元,但考取第一名可全免,第二名免二十元,往后依次减免,到第五名免五元,五名以后则交足额。我头一回考了第一,又一期考了第二,落了四十五元闲钱,基本都用来看戏。那时富连成一张戏票三角五分到四角挂零不等,其余科班戏价大抵如此,大班名角的票价则要贵许多,于是每有空闲,多是白天看富社等科班戏,晚上看大班戏。彼时富连成正是盛章挑梁,他的各类戏着实看了不少,有些文戏,乃至玩笑小戏之类,竟是早年一露之后再也很少动的了。
盛章仗以成名的,自然是武丑戏。比如他演蒋平的戏,我看过两出,一出是《铜网阵》,到蒋平捞印;另一出是《黑狼山》,武生贴演这出戏叫《卧虎沟》,盛章演就加《蒋平闹舟》。萧盛萱演个叫李平山的幕客,跟东家的娘子在船上私通,但有两个水贼密谋要劫财害命,蒋平又要救他,又鄙视他的为人,于是故意破坏李的好事,还把他衣服扒了,轰下船去,最终这人还是没逃过水贼劫杀。盛章在这出戏里还唱一段快板,唱工不是他所长。这算盛章的一出歇工戏。
另有一出《黄一刀》,又叫《姚刚发配》,盛章有时跟袁世海一起唱,袁世海的姚刚,盛章的黄一刀。袁拜郝寿臣,得真传的就是这出戏。黄一刀是个卖猪肉的,有些像《水浒传》里的郑屠,仗势欺人,无论买肉多少,只此一刀。姚刚发配湖北路过此地,知道黄一刀是个恶霸,故意挑衅较劲,最后开打,把黄一刀杀了。当时富社上下花脸都学侯喜瑞,侯单单不唱这出《黄一刀》,因为戏里黄一刀卖猪肉,侯持奉清真教,故从不动这戏。袁世海学来,就常贴演。
盛章演棕帽戏,改自《彭公案》的我看过两出。一出是《溪皇庄》,盛章演“花驴贾亮”;另一出是《九龙杯》,盛章的杨香武,这些都是正工武丑戏。还有朱光祖,实际上“八大拿”每一出都有朱光祖,但盛章从不演配角,只用《连环套·盗钩》作大轴。有时他也演《霸王庄》里的朱光祖,因为侯喜瑞曾与杨小楼合演此戏,杨小楼的黄天霸,侯喜瑞的黄隆基,傅小山的朱光祖,所以盛章也演此戏。
又有勾脸的武丑戏,比如从小说改的《宏碧缘》,里头有出《刺巴杰》,盛章演开店的胡理。还有三出时迁的戏:《大名府》、《雁翎甲》,最累的是《巧连环》。三十年代中期富连成有一度不景气,盛章跟盛兰兄弟合作,盛兰前头唱《翠屏山》,后头盛章接《巧连环》。这出戏我看的次数最多。那时《巧连环》底下演《偷鸡》,有些演员在《翠屏山》后面接《盗王坟》,再接《巧连环》,实际上《盗王坟》是单独的一出戏。水浒戏我见过盛章所演的,尚有一出《生辰纲》,盛章扮白日鼠白胜,脸谱和时迁很接近。董盛村演“三阮”弟兄其中一个,劫得生辰纲后跟盛章两人抬一大元宝走过场,把元宝抛向空中,两人接住再走矮子下,颇为有趣。
勾脸戏还有《打瓜园》,里面的老汉陶洪是个残疾人,难度在于要一直保持勾手、驼背、瘸腿的样子,无论开打如何火爆,最后都要归到这个状态不变。当初给盛章配花脸的,如《黄一刀》这样的戏,有时是韩盛信,但《打瓜园》的郑子明必是高盛虹,武旦常是阎世善。盛章如贴《三岔口》,焦赞一般也是高盛虹,演刘利华老婆的武旦,我也见过阎世善的。过去《三岔口》即是焦赞和那武旦之间,也有不少戏,如今都不见了。
《三岔口》也曾是勾脸戏。盛章演开黑店的刘利华,勾歪脸,如今的刘利华已经变成素脸,成了义士。我就有个问题:为什么刘利华不能是坏人,非得是好人呢?刘利华这名字,其实是“琉璃滑”,意谓此人奸诈,像琉璃瓦一样滑不留手。从前《三岔口》任堂惠与刘利华“斗狠”,一出戏能演到一小时,至少也要四十五分钟,现在剧情改成“误会”,顶多不到半小时,真是有些“岂有此理”。这出戏过去的开打,有个演变过程:最初的演法是任堂惠蹬椅而后上桌,表示上了房,刘利华踩椅子也欲上房,将上未上之际,任堂惠出手一瓦打在刘利华头上,刘伸手捂头,手中暗藏“鲜血”流下,表示被瓦打伤。后面给刘利华安排了好些身段,还打旋子,演受伤后疼痛难忍。这种演法难度颇大,任堂惠出手的准头力度都不好拿捏,出手太狠,易真打坏演员,投掷不中更影响效果,又兼盛章年龄渐增,便改投掷为当头拍瓦:任堂惠与刘利华之间隔张桌子,表示二人都在房上,隔着房脊互望,此左彼右,此右彼左,终于一眼相对,任堂惠当头一瓦拍在刘利华顶门,瓦片粉碎,将刘利华打下房来。我看盛章勾歪脸的《三岔口》,单在京津两地,就有跟苏富恩、杨盛春、黄元庆、李少春四种不同版本,在上海跟盖叫天合演我没有看过。大概到与黄元庆合演时,就换成了隔房脊拍瓦的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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