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 路阳华:与死亡和解

与死亡和解
名家名作
在无处落脚的人海里,你的停靠成为岛屿,成为陆地,成为具体。
                 ——陈粒《远辰》
1


死亡是什么?
医学说,死亡是心脏停跳,瞳孔放大,呼吸停止,是一种不可逆的永久性的结束。
唯物主义说,死亡是事物的质变,是终点和断灭,是人死如灯灭。
我们都是在唯物主义和唯科学主义教育下长大的孩子,在我们的观念里,死亡是终结,是断灭,是永远失去这个美妙的肉身和这个鲜活的世界;死亡是被剥夺,被占有,是自己穷其一生打拼的财物被别人享受和占有;死是被抛弃,被遗忘,是自己的伴侣变成别人的伴侣,自己的子女成为别人的子女。
我们憎恨死亡,躲着它,求着它,恨着它,敬着它,却又不得不面对它。从始皇寻药到武帝求仙,从道士炼丹到基因科学,我们用了几千年的时间也未曾找到打败它的方法,于是,我们像鸵鸟一样把自己藏起来,不去看它,甚至也不谈论它。但是,它只给了我们几十年逃避的时间,几十年后它仍旧要来。于是,紧迫感成了我们手里的一条快鞭,从出生开始就不停地快马加鞭,一路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得到,不断地完成,不断地实现。有的人拼命地赚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有的人拼命地享受,怕人死了钱还没花完;有的人拼命地攀登,怕辜负了这短短的几十年;有的人拼命地占有,反正人死如灯灭。我们就像故事中的那只翠波鸟,整晚聒噪不休,忙着筑窝,忙着扩建巢穴,直到曙光来临时,连眼睛都没有合过。
死亡总是如闪电和迅雷一般,在你与尘事纠缠不已的时候,在你对未来还有很多设想的时候,以疾病和意外的方式骤然降临。雷劈电打时,我们才会想起还有很多的事没有做,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还有很多的情没有表,还有很多的歉没有道。而我们追求了一生的财,权,名,利,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却一点也带不走,更无法替我们把死亡杀掉。
“如果人能快乐的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这是林清玄说过的一句话。
可是,我们时常会处于快乐之中啊,为什么我们的快乐不能够杀掉死亡?因为我们对于生命长度的渴望更甚于生命的宽度。
我们的快乐通常是“拥有”和“得到”给与的。唯物主义对人生的观察,是一个片段,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现世和今生,我们在这个片段中收获的所有,也都是片段的拥有,片段本就是不能永恒的,那快乐又怎能永恒呢。宗教对人生的观察则是一个相续的整体,是今世和后世的结合。无论是《圣经》,《古兰经》还是佛经,它们都殷切地告诉我们,死亡不是停止,不是断灭,而是灵与肉的分离,是另一个生命形态的开始和相续。
那么,这个相续的长度又有多长呢?
佛教把人的意识做了细致地划分,认为人的意识除了我们常说的第六意识和比较熟知的五种感官意识,还有第七意识“执取”和第八意识“含藏”。第八识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的一个大仓库,我们通常所说的业力就住在这个仓库里面。这个仓库如电脑的云端,储存着我们无始劫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起心动念,每一个身口意的活动。当生命从一个生命体结束转换成另一个生命体时,之间有一个前后关系的互含互摄,搭建这个关系的桥梁就是第八识。
诚如庄子所说,“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着是旅行,而死才是回家。
万物在宇宙中都是旅行,花草树木,鸟兽虫蚁,都是来了又走了,生了又灭了。人是万物之一,必然得遵循万物都遵循的规律。我们既是在旅行,那么,肉身不过就是一个租来的房子,供我们暂时住在此生和此身。当房屋毁坏面临倒塌或拆迁时,我们必须从里面搬出来。
死亡就是从一个房子搬到另一个房子,未来的房子或许人身,也或是畜身,兽身,健康身,残疾身,富贵身,贫贱身,一切皆由我们人生仓库里的业力主宰。

2
 业力就是我们生前的所作所为,是我们一个一个种下的,我们都希望收获一个好的果实,谁会愿意在搬家时,搬到一座还不如现在的房子里呢?可是,人是这世间最不自由的生物,从出生开始就被欲望牵制,欲望让你向东,你就老老实实向东,欲望让你向西,你就赶紧向西。我们把人生拱手交给了欲望,甘愿受它奴役。在旅行团中,常常会听到有人抱怨行囊太重,累得走不动时,甚至会把它摔在地上踢它两脚,行囊又有什么错呢?行囊本身就是自己打点的,只是你不舍得放下里面的东西而已。就如欲望,欲望虽是与生俱来的,但它本来没有力量,是你给了它力量抓住它不放,它才变得强势和有力量。
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错怪了死亡,错把它当成我们的敌人,而忽略了真正的敌人正是我们自己。
智者说,唯有放下。
放下,就是把求他的心转向求自己。
我们生时握着手来,死时摊着手去,一生在欲望里打转,见什么抓什么,到头来,手中仍是什么也抓不住。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肉身病,业力病,贪嗔痴病,冤亲债主病。于是我们常常会到寺庙里解生死,到卦摊上问前程,最后拜在佛前求护佑。要知道,佛只是一个人,与你我无异,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神,他只是告诉我们,任何人都有佛性,都能像他那样了脱生死。如果一个人想到河的彼岸去,他不想淌水,不想游泳,也不想划船,只是祭祀上供,向神灵祈祷,求河的彼岸出现在他的脚边,彼岸真的就会出现吗?
我们总是看不到自己的愚痴,导致各种各样的病现前。佛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所有的病根就在自己的那颗“心”。
我们的心没有一刻可以安定,总是被环境牵引不停地游离,不停地贪慕,不停地执取。我们只顾着往八识这个仓库里堆积业力,从不去理会这些业力会怎么样。一天中,我们的心境不知要在六道中轮回多少次。顺利时,心情舒畅,人轻飘飘的如在天道。贪欲起时,想得,得不到,如在饿鬼界。嗔念起,心中刀光剑影,如在地狱;嫉妒时,妒火焚烧如在阿修罗;饮食男女,痴迷食性如在畜生道。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心是最大的造作,不让心不造作,就必须把心带回家,让它安住于当下。心如水流,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用安住的力量把水凝结成冰,自然八风吹不动。再用智慧的力量把冰化成水,去整理清洗堆积在我们藏识库里的业力,把不好的东西断舍离,给好的东西多施肥。我们无法铲除那些充满恶习的种子,至少可以不再用恶习去滋养它,而是让它慢慢枯萎。
人生就是业力和心力的交互对抗,如果业力强,那就是万般皆是业,半点不由人。如果是心力强,那就是人定胜天。
放下,就是活在当下,与自己的人生做日清日结。
活在当下,是对生死最好的准备。一些人在临终时,常常会对自己的一些过往不能释怀,会格外为一些血债,情债,财债而愧疚焦虑。我们一生中多多少少都做过一些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他人的事,我们像石压草一样把它压在心里,为了争那口气不肯去原谅自己原谅他人。石压草是压不住的,春风吹又生。在很多的文学作品中,常常会出现索命鬼。王熙凤临终时,见到尤二姐来索命,尉迟恭和秦琼之所以成为门神,也是因唐太宗夜感索命鬼而来。其实,索命鬼就是住在心里的罪恶感。活在当下,就是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就与人生中的各种债做一个了断,不要让它成为临终时的鬼怪和障碍。
人到中年,会有很多的喜好被身体所桎,比如支架,比如三高,于是有的人很小心地听从身体的召唤,让每一个当下都顺从,每一个行为都负责而圆满,有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用“不惜命”演绎一种直面生死的豪放情怀。
死亡是件庄严而尊贵的事,是生的前奏和序曲,所有的“轻生”,“不惜命”,都是对死亡的不恭和怠慢,更是对生的亵渎和不敬。很多的修行人每晚临睡时,都会把灶火熄灭,把院子扫好,物品放好,因为他不知道明天自己还能不能醒来。我认识的几位老人,在身体还很好时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立好了遗书,选好了茔地,因为他不想自己突然走后,给子女带来更多的纠缠和麻烦。
活在当下,不是活在当下的欲望里得过且过,而是时时可死,步步求生,把今天该做的事情做圆满,不给明天留下纠缠,不给他人留下麻烦,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放下,就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们的人生仓库里种着无量多的业力种子,它们相互独立,各自生长。种子的成熟是需要时间和因缘的,就如春天的作物  必需得等到秋天才能成熟。所谓死亡,就是一个业力种子释放完了,等待下一个业力种子的释放。所以,今生的好坏是前世业力种子的释放,而今生种下的种子,在未来世才会结果。因此,我们常常会看到“好人没好报,恶人乐逍遥。”因果错综复杂,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世,只是过去,现在,未来的断章取义,所以,民间还有句俗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所以,我们必须相信,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排。在不如意出现的时候,还是应该多想想多看看,那些正在发生的是在示现什么,提示什么,我们从中可以得到什么启示。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们今天所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是银行存款,是在为未来世存零存整取。我们所做的每一件恶事,都是信用卡恶意透支,未来一定逃不脱加倍偿还的追索。
放下,就是让欲望充满庄严的目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佛陀也是充满欲望的,他的欲望是证得圆满,求得解脱。但佛陀在证得圆满后,并未独享解脱之乐,而是放弃了自我个体,放弃了圆满和成功,将余生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度化众生共求圆满上。耶稣也是充满欲望的,他的欲望是将人类带回到上主那里,因此,他把生命作为赎罪的祭物,把它献在十字架上。特蕾莎也是有欲望的,她的欲望是救治穷人,消除贫困 。他们都是在做一种只为他,且不求回报的事。但他们的欲望却充满了庄严的目的。
爱因斯坦说,一个人的价值应该是看他贡献了什么,而不是取得了什么。人应该活在价值里和意义里,我们做不到佛陀,耶稣,特蕾莎那样,但我们至少可以为有所需要的人贡献点什么,如此的话,我们的欲望也充满了庄严的目的。
      3
死亡是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每个人都应该在安详和圆满的氛围中去世,坦然而快乐的和这个世界告别。没有哪一种慈悲大过帮助一个人好好地死。
慈悲是放弃过度的救治。
现代的医学,有足够多的方法让人不死,却没有一个方法能把人治愈。生是偶然,死是必然,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过度的救治是对自然规律的挑战和破坏,任何一种挑战都会遭到反扑,你拽住了死亡的脚步,死亡便会释放出更大的痛苦让病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ICU里,有多少人赤身裸体插满管子,任人粗手粗脚地翻来翻去,又有多少人被疼痛折磨得如在炼狱。很多老人会在最后时刻要求放弃治疗,但是,做儿女的却不肯放弃,在好死与赖活之间独断专行地替老人选择不死。因为我们都是在意面子,在意人言的人,我们的孝不仅要让亲人感知到,还要让别人看到。而别人眼里最大的孝,就是不惜重金以钱换命,让亲人在这个世间多活一天是一天。
每个人在经历肉身的痛苦时,都会充满怨恨和无助,尤其是自己的渴望不被采纳时,嗔火便更加猛烈。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愿我们,不要成为那把开启障门的钥匙。
慈悲是一场真心实意的葬礼。
在中国传统礼仪文化中,葬礼是对亡者最好的弥补和关怀,但演绎到今天似乎一切都变了味。民间有一种不约而同的衡量,婚礼量的是老子的本事,葬礼量的是儿子的本事,这种“量”,把本该是一件家事的葬礼演变成了一场专供活人看的戏。拱门,流水席,鼓乐班,舞狮队,戏班子,唱台子,一应俱全,场面浩大而隆重。整个葬礼最重要的是压轴戏“哭”,这是评判孝子孝心程度的标尺,哭音越大,越夸张,就越孝顺。于是,便有人不惜重金雇人哭孝。
中国人也总是喜欢排场的东西,不管你生前尽了多少的孝,只要葬礼够风光够盛大够隆重,便会给与赞叹和认可。而真正把孝心和爱心捧得滚烫的,却往往被挑拣得一无是处。我的一个朋友,在得知母亲患了绝症后便辞了工作,在母亲床榻前侍候了整整半年,葬礼是她出资操办的,因为她是家中的长女,据说下面的弟妹们都各有各的难处。出殡那天,我无意间看见她的腿肿得如注了水般,但是她却不肯随其他女孝子坐在送灵车上掩面嚎哭,而是趔趄着一路扶着灵柩走上山去。于是我听到人群中有人窃窃咂嘴,“看那闺女,嘁,都不会哭哎。”
人生本就是一场戏,是戏,就会被评头论足。惟愿做戏的人不要忘记最朴素的真情,不要让孝成为供人观赏的东西。
慈悲是用祝福为亡者送行。
佛教所定义的死亡是外分解和内分解的全部完成。外分解是指地水火风的四大分离,人体由这四大相互依存才得以形成和维持,当地大分解时,浑身骨骼肌肉疼痛无力;水大分解时,体液外溢,大小便失禁;风大分解时,呼吸衰弱,逐渐停止;火大分解时,温度下降,直至体温完全消失。当它们全部分解完毕,一切主要的生命征象就停止了,这就是医学所定义的死亡。但于佛教来说,这还不是真正的死亡,因为内分解仍在继续,当内在的粗细意念和情绪逐一分解,直到最后第八识离开,佛教才定义为人真正死亡。
在此期间,亡者因为内意识未完全消失,对肉身的痛苦,对生者的语言和行为仍能感知得到。而此刻,我们总是在床边大声地哭喊,甚至扑在亡者身上拉着他,摇着他,抱着他,不肯让他走;我们总是在亡者刚咽气时,就粗手粗脚地给他擦洗身体换上寿衣;我们总是在医生宣布死亡后,就匆匆忙忙地把他送入冰柜抽屉。
西藏著名的经典《西藏度亡经》中说,“你在临终者床边的哭声和眼泪,对他而言,就是雷声和冰雹。”
基督徒在临终时会请牧师做最后的弥撒,西藏的修行人临终时会有上师在场,我们民间也有停灵三天不动尸的风俗,这些都是为了让临终者走得安详快乐。我们不可能做到这些,但我们至少可以做到让临终者回家,让他置身于安静地,熟悉的,庄严的环境,我们陪着他,送他踏上渡往彼岸的客船,在岸边从容地与他挥手道别,祝福他,一路好走。
慈悲就是让临终者倾诉心声。
病人通常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常常会从亲人的举止言谈和第六意识中知道他们即将去世,而我们总是会避开那个死字,我们以为把那个“死”字捂起来说一些鼓励的话,是最好的慈悲。而病人却会以为我们是无法面对这个消息,因此病人也不会主动提起,他们把自己的想法,恐惧,痛苦和忧伤闷在心里,默默承受死亡逐渐来临的恐惧。
十四年前,当被医生告知母亲的病已无法救治,慌张和恐惧使我没有勇气和母亲坦诚地交谈,即使是母亲主动提起,也总是被我粗暴地打断,堵回她嘴边的话。我们心照不宣地表现出积极的一面,彼此积极地谎言中安慰着彼此。但我始终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不敢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害怕听到她深夜里压抑哭泣和叹息。在最后的那一个月里,我始终不肯准备与死亡相关的任何事情,甚至被她的积极和乐观感染,被她长达数天的回光返照迷惑,忘了她即将要走向另一个世界。
死亡来得迅疾而猛烈,以至于我未能把母亲最疼爱的外孙送去见最后一面。母亲是带着遗憾和压抑走的,但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什么愿求,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然而她生前所有的压抑,所有的遗憾却在死后都毫无遗漏地“说”了出来。出殡那天,我毫无防备地被母亲的遗容吓到,以至于它成为我心中的一个死结,使我在今后的很多年一直被梦魇和恶梦纠缠。
现在想来,死亡是给了我们时间告别和准备的,而我却不肯接纳,甚至排斥,导致很多的事情都成了悔恨和遗憾。无数次,我试着解读母亲遗容上的语言,我无法想象母亲一个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象。我无法想象,如果一个意识未完全消散的人在冰柜里是如何的痛苦和愤恨。我后来想,如果让母亲说出来,和她一起坦然面对,比绝口不提一个“死”字,要好。如果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家里,该是多么的从容,不用为了腾床位,草草地为她擦洗穿衣,不用在医生的催促下,急急忙忙把她送入冰柜。
任何一种痛苦都不及精神的痛苦来得凶残。很多的前景和希望,就是被它杀掉的。确切地说,是被我们杀掉的。因为很多时候,更害怕死亡的,更不愿意与死亡和解的,不是病人,而是我们。
             4
与死亡和解就是与自己和解,我们不需要到寺庙求生死,求化解。自己的头脑,自己的心就是寺庙。生死是一条河,只要放下心中的偏见和刀剑,你便是一条空船,自会把生死之河轻松地跨越。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快乐的归去。
下一站再见
see you at the next stop
下关风吹上关花,洱海月照苍山雪。蓝天白云之下徐徐微风之中,耳边萦绕着民族音乐,任凭心情顿时放飞。此刻,一边欣赏苍山洱海美景,一边品味白族三道茶的余香,一边回味这里,我曾和一只蝴蝶邂逅的故事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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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路阳华,金融工作者。作品以散文为主,涉略小说、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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