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半夜鸡叫(1-----3)

1

亲爱的芦芦,下雪了。——今夜的雪好大呵,把房屋耀白啦,把树木耀白啦,把田野耀白啦,把我的眼睛也耀花啦……

嘘,别出声。黎黎,你又做梦了,你总是爱在做梦的时候说出话来。——那不是雪,那是月光,清清亮亮的月光!

可是,芦芦,我怎么觉出我们的床在动,一上一下的颤颤悠悠的动呢?——这倒令我回想起了我做新娘的那一天。那年,我十七个月,你也十七个月,我们青梅竹马,我们郎才女貌,于是,我就做了你的新娘,你就做了我的新郎。当我羞羞答答的坐进轿子的时候,那轿子就是这样一上一下的颤颤悠悠的动……

嘘,别出声。黎黎,有点情况!

……什么情况?

黎黎,别怕!待会儿,只要我一声大喊,你就立刻展翅高飞;当然,我会紧紧跟随在你的身后,只把这些愚蠢的固执的家伙留下。——哼,昨天晚上我便警告他们,近段时间社会治安不好,睡觉的时候一定要保持警惕,可他们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

于是,我便听从芦芦的话,闭上了嘴巴;不过我的梦境依然断断续续,我的头脑依然昏昏沉沉,而我们的床呢,也依然在一上一下的颤颤悠悠的动。后来,我终于清醒了,完全的清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清清亮亮的月光下面,两个黑色的身影肩抬着我们的床,——一根横于两株树杈中间的木杆,正朝着东南方向急急的奔走。他们跨过干硬的乡道,越过寂荒的田野,来到了远离村庄的一条沟梁前,一面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一面把木杆的两端横放在沟梁的坎间。在这里,我看到了另外两根横放在沟梁坎间的木杆,木杆上分别蹲睡着大烧包、黑寡妇,还有二亦子、二流子、绿阿妹……全是我和芦芦的左邻右舍。此刻,他们一个个正发出忽儿忽儿的鼾声,完全没有意识到早已身处险境之中。

两个黑色的身影把我们的床横放在沟梁的坎间之后,头碰头的低声咕哝几句,就从沟底的荒草里摸出两条蛇皮口袋,然后一人弯腰撑开袋口,一人伸手抓过睡得烂熟的大烧包,把他的两只翅膀向后一拧,把他的脑袋往翅膀下面一夹,——可怜大烧包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被塞进了蛇皮口袋。

这时候,两根木杆上的黑寡妇、二亦子、二流子、绿阿妹,还有我和芦芦左右两侧的大红袍、高脚黄……全都睡醒过来,可大家竟然一个个犹如梦魇一般,连叫也不叫出一声,只是呆呆的望着两个忙碌的黑色身影,呆呆的等着大烧包的命运落向自己身上。呆若木鸡,我突然想起了这个成语,——看来创造这个成语的一定是个偷鸡贼了,不然他怎能知道我们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会是这样的一种表现呢?……

眼看一条蛇皮口袋装满,另外一条蛇皮口袋也渐渐的鼓涨起来,眼看大烧包的命运就要落向我们身上,这时,芦芦悄悄的靠近了我,用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黎黎,你醒了吗?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吗?——听着,当那两个家伙转身过去的时候,我就会拼命的大喊一声。你听到喊声之后,要立即带领他们展翅高飞,一刻也不能停留……

可是,芦芦,你刚才不是说只是咱俩飞走,而把他们留在这里吗?

黎黎,我寻思很久,觉得即便做鸡,也不能忘掉情谊:我们毕竟属于同一个族群;毕竟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曾经一道出门觅食,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曾经一道回家歇息;毕竟在寒冷的冬夜,曾经挨挤在一起,相互依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好,现在,那两个家伙就要转身过去了,我就要大声喊叫了。一、二、三,预备——

2

芦芦的口令还没有喊完,我就看到两个黑影俯着身子,从沟梁的另一端轻巧而疾速的朝向我们直冲过来。明亮的月光下面,我一眼便认出,他们正是我和芦芦的主人,——老背锅的孪生儿子,明明和安安。

明明和安安尽管今年刚满十九岁,然而却已经有了两年的打工历史;他们前天才从广州风尘仆仆的赶回,准备在家乡过年。明明和安安冲得极快,眨眼之间就已跑到了距离我们百米来远的地方。我甚至听到了他们对话的声音。明明说道:

安安,要不我们大声喊叫吧,让全村的人都来追赶……

安安回道:

不用。——不就是两个小小的毛贼嘛,有必要惊动全村的人吗?再说了,只要我们凭着力气打败他们,夺回被偷的鸡,那么明天早上全村的人都会大吃一惊,都会对你、我和咱爹刮目相看啦!

……

这边,两个正往蛇皮口袋里装鸡的黑影,——偷鸡贼,看到明明和安安旋风一般的直扑过来,有些害怕了。矮个子偷鸡贼掩饰不住颤抖的声音,说道:

黑皮,事情败露了,有人追赶上来了,我们逃跑吧!

跑跑跑,你他妈的就知道逃跑!我们现在年轻,正是在江湖上开拓基业的时候,将来我们还要创办跨国盗窃公司,实施偷盗运输销赃一条龙作业……所以,我们非但不能逃跑,还要做好和他们战斗的准备。——瞧,他们不过才两个人呢!

高个子偷鸡贼强做镇定的说道。

可是,黑皮,我的腿在发抖,我的手在发抖,我的全身都在发抖。我坚定的认为,如果我们再不抓紧逃跑,时间就来不及啦!……

说完,矮个子偷鸡贼一把扔下蛇皮口袋,撒腿就跑。高个子偷鸡贼见状,也立刻丢下鸡跑在了后面,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骂:

黄毛,我*你妈。上次你在大街上看到一个漂亮女人,立刻把我丢在身后,自己单独追了上去,——你从来就是个重色轻友不讲江湖道义的王八蛋!……

一转眼的功夫,两个黑色身影便翻上沟梁,跑进空阔的野地,钻入苍苍茫茫的夜色,再也看不见了踪迹;几乎就在同时,明明和安安也喘喘吁吁的扑到了我们跟前。

哈,跑得竟比兔子还快,——这就叫邪不压正!

安安一面望着偷鸡贼遁去的方向,一面把两只拳头的骨节捏得咯咯叭叭脆响,骄傲的对明明说道。

于是,明明和安安便抱着获胜的喜悦,每人扛起一条装满了鸡的蛇皮口袋,又把我们的床,——那根横于两株树杈中间的木杆抬在肩上,朝向村庄的方向走了回去。

现在,木杆,——我们的床,又开始一上一下的颤颤悠悠的动起来了。大红袍、高脚黄和其他的鸡很快就再次睡熟,发出了忽儿忽儿的鼾声;而我,也渐渐的变得神智模糊不清了:

亲爱的芦芦,我们的床又开始一上一下的颤颤悠悠的动啦!啊,这令我回想起了我做新娘的那一天。那年,我十七个月,你也十七个月……当我羞羞答答的坐进轿子的时候,那轿子就是这样一上一下的颤颤悠悠的动……

3

乳白色的晨雾在岑寂的村头悄然浮荡,太阳尚未在东边露面,月亮却依旧挂在西天。我慢慢的睁开眼睛,发现我的脑袋正温柔的依偎在芦芦胸前,而我们的床,——那根木杆,依旧安安静静的横于两株树杈中间。我望着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的木杆,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道昨天夜里的遭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幻。

我居高临下的四下张望一番,看到整个村庄林木萧疏,蒿草丛生,一座一座房屋的瓦楞于静谧间透着惹眼的青色。老背锅家的厨房烟囱口处,一缕白色的炊烟冉冉升起,而明明和安安仍在西侧厢房里呼呼大睡,冬天的清晨正是睡懒觉的大好时机,何况他们昨天又奔波半夜,把我们从城市的卤鸡店门前解救出来,因此正该好好休整一下。

旁边,大红袍站立起身,沿着木杆的横面来回踱了几步,又啪啪的拍了拍翅膀,然后便挺胸昂首,开始放声歌唱了:

阿红阿红真帅气,

大红袍子花外衣,

油亮脖颈金黄脚,

要比潇洒我第一!

这曾是我们鸡界非常流行的一首民歌,然而却被大红袍篡改了歌词,赋予了新意:大红袍素来自诩出身世家,既帅气潇洒,又风流倜傥,看不起别的公鸡,所以走到哪里,就把这首歌谣唱到哪里,以至于清晨打鸣过后唱歌,渐渐成为每天起床之前的必修课。唱完,大红袍白了一眼高脚黄,清了清嗓子,口气严肃的说道:

小高,今天早晨,你的打鸣非常不合标准。作为一位职业打鸣的公鸡,你怎么能够那样随随便便对待自己的工作呢?——你打鸣不合标准,外界会怎么传说?鸭们会怎么想?鹅们会怎么想?还有,猪们会怎么想,狗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瞧,大红袍那个族群缺乏人才,啊,不,缺乏鸡才啦……

高脚黄有些害羞。作为一位尚未成年的公鸡,他毕竟还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毕竟还不可以随随便便的拒绝一位自以为是的长辈的劝告。因此,高脚黄低着声音说道:

大红袍叔叔,我错了!

错啦?哼,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记着,作为一只职业打鸣的公鸡,打鸣之前,一定要调理呼吸,沉气丹田,然后站稳马步,挺胸昂首,让口腔内的气流贴着上颚缓缓的吐出;还有,鸣声一定要分为低—高—低三个部分,而且最后必须要有一个“咯儿”的尾音……还是让我给你做一个示范吧!

大红袍说完,再次啪啪的拍了拍翅膀,——果然是调理呼吸,沉气丹田,站稳马步,挺胸昂首,最后一伸脖颈:

哦哦哦……咯……

可惜,大红袍的打鸣刚刚进行一半,就把气岔在了嗓内。

妈的,昨天晚上马尿灌多了,而且夜里床又老是直晃……还是抓紧时间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再给你做个示范吧!

大红袍说完,看也不看高脚黄,就展翅跳向了地面;高脚黄迟疑一下,也展开翅膀,跟着大红袍跳向地面;其他的鸡们也陆陆续续的跳下地面去了。

看来,大红袍、高脚黄和其他的鸡们早把昨天夜里的事情给抛到脑后了。我望了一眼芦芦,芦芦面带微笑,却表情平静,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我推了推芦芦,准备一块跳下地面,开始一天的工作。不料,芦芦却俯向我的耳畔,悄声说道:

黎黎,别急,——我总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呢!

事情果然还没有结束。因为我们站得高,所以我们看得远。现在,我和芦芦同时吃惊的看到,村西的马三顺打开院门,一面伸手拍着脑勺,一面嘴里喃喃的说道:

奇怪,怎么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没听到公鸡打鸣呢?——啊呀,不好,我家的鸡全被偷啦。来人哪……

马三顺的喊声惊起了村北的几户村民,他们慌乱的掀开被窝,打开屋门;结果,有的发现自家的鸡还在,有的发现自家的鸡被偷了,便纷纷高喊起来。顿时,整个村庄就象乱了套的蜂房,到处都是一片闹闹嚷嚷的噪音。(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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