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廉颇 | 小 姨
花洲文学
小 姨
文|辛廉颇
大门牙大约是我八岁那年最大的也是我最不情愿的收获了,正如小姨的婚事。
换牙前,我的牙齿细小而整齐,很可以放了开大笑的,但自从有了这两颗“不速之客”之后,在镜子里做个“鬼脸”都难为情,大就大呗,站姿还不整齐,如两扇不能闭合的大门相互挤怼着,更令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竟然还有向外“探头探脑”想突破上嘴唇的“防线”的阴谋,这就不能不使我更加加强戒备起来了,除了嘴唇紧闭、手捂掌遮之外,热闹喜庆的事,一般我都拒绝参加,而这一年的冬天,小姨却得出嫁了。
小姨出嫁的当天,让我去干拎个“小”门帘子就可以挣“大”钱的好差事,说啥我都不去!后来,母亲将小姨对我的好处拣重要的列有十几条之多,并且令我已经多次领教过能使我“臀疼嘴咧”的巴掌已经举过头顶了,才不得不冒着丢人现眼——“抛齿露牙”的危险,和愁眉不展的小姨坐在由两头健硕的老黄牛并排拉着的、临时用红花格被单撑起的车箱的牛车上,在“老掌鞭”甩出的“啪!”“啪啪!”令两匹壮牛胆惊皮颤的响亮的驱鞭声中,同时在唱响着——“达达!”“耶咧!”奋力摆动缰绳的吆喝声中夹杂着牛铃“叮当!”作响而警觉起近旁村庄群犬的狂吠声中,还得强忍着车轮与车轴的闹心的“吱吱扭扭!叽叽咛咛!”噪音的折磨,在天刚麻麻亮的冷飕飕的冬晨,被“姨父”家所在生产队组织的接亲队伍,从小陈营的外婆家一直接送到西边相距三公里外的刘洼——也就是“姨父”的家中,当然“热闹非凡”绝对是少不了的,至于那天,挣到的是一毛钱的“大钱”还是一块钱的“大钱”,我可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己时刻保持着与小姨一样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我的不笑,是怕“门牙”抛露出来给小姨丢脸,而小姨的眉头不展,长大后才知道与我的心思是完全不一样的!
小姨是外婆和外公的幺闺女,本来排行第六,只因为她的大哥和大姐过早的辞世,才使她四岁的时候,位次上升到了第四,但仍然是老幺。她上面有存活的一个姐姐——即我的母亲,和两个哥哥——即我的大舅和小舅。从我记事儿起,外婆就是个背着背笼(比湘西的背篓大)一摇三晃地往家背柴粮的和善、要强、对小姨特别有权威的小脚老太婆。印象最深的是,外婆在歇息前洗脚的时候,常常将裹脚的黑布条一圈一圈地解开——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六圈、七圈……”小姨教我在旁边数数,每次数到七的时候,我就不数了,奋睁着好奇的眼睛,仔细观察着一只——除了大母脚趾头之外,其它脚趾都往脚掌里面卷缩着——变了形的小脚,在如豆的油灯下白瘆瘆的使人惊悚,如我攥起的小拳头大小,如画的小姨酒窝洋溢,眉黛跃飞,伸了伸舌头点着头介绍说:
“这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为了这个漂亮的裹脚,你外婆小时候没少挨打!”
“就你话多!”外婆的指头捣在小姨刘海飘逸的净亮额头的中央说,紧接着又快速地将另一只脚的裹脚布倒缠十几圈,“快点儿拿出去泡到水盆中,'脚臭气儿’莫熏着我的乖外孙儿啦!”
“咦——”小姨左手捏着鼻子,用右手的鲜红的食指和拇指——麻杆叶包指甲花儿浸染——的长指甲钳着裹脚带,飞快地将它们撩起、扔在门外的水盆中,顺手用旁边的麻杆棍儿往水里捣了捣。
“秀芝!秀芝哩!快过来将我的烟袋点着!”小姨还没有把洗脚盆在外婆面前放好,瞎外公就开始对小姨嚷嚷了。
“我去!我去!”就在小姨起身将两条过腰的大辫子猛甩到身后,柳眉紧蹙,杏目圆睁,穿着绣花鞋的右脚重重地一跺,脾气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我赶紧拿着火柴盒替极不情愿的小姨代劳了。
“还是我的外孙乖!”外公只能以表扬我的形式来替代对小姨的无可奈何的指责。
外公的烟袋锅在摇曳的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随着滋滋的吸烟声中一明一暗,犹如他失明的漫漫黑暗世界里的长吁短叹!
是啊!他如何不苦闷呦?十五岁就识文断字,“九遍九”的算盘打得出神入化的大儿子公,“大跃进”那年才十九岁啊!却怪病缠身,不治身亡!时隔两年,大女儿萍也是十九岁亡故!这可能就叫“祸不单行”吧!滋滋瓷实的碎烟叶在外公铜铸的烟袋锅中引燃着,似乎想以缭绕的烟雾驱赶幽暗冥冥之中作祟的魑魅,剩下的姊妹兄弟四人——现在的大女儿(我母亲)、大儿子(大舅),皆陆续马马虎虎成了家,虽然日子捉襟见肘,却有了奔头!而小闺女秀芝尚小,但小儿子已到了结婚的年龄,怎么办?关键是去年,自己的眼睛也莫名其妙的像有个袜子一样在眼前绕来绕去,而后就突然失明了!这实在是由斑驳陆离的世界突然跌入一片漆黑的黑暗中,焦躁、孤寂难以忍受。外公又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后仰着谢顶的脑袋,使烟雾从鼻孔和拉碴胡子丛中的口内有气无力地升腾弥漫开去!
“唉!”外公又叹了口气,倾身将已经熄灭的烟袋锅在凳子腿儿上“梆!梆!梆!”磕了磕,瑟瑟地从烟袋杆上系挂的鼓鼓的黑色烟布袋儿里又按满了一锅碎烟叶,我正准备再次擦火柴点烟时,小姨一把夺过火柴盒,厉声说:
“呛死人啦!还吸!咳嗽哩烦人!”说吧连外公的烟袋也收缴了。
“唉!看看,你妈把你娇惯成啥样了!”花白的络腮胡子在昏暗的灯影里横竖不分、杂乱无章,微闭的眼睛失神乏采,长长的眉毛左右低垂,如雨后淋落下坠的褪了色的玉米须,皱纹沟壑纵横藏掖着看不见的惆怅!
第二天的清晨:
“就是我的邻居!”时刻惦念娘家人的母亲大概是惦记我,一大清早就回到了外婆家,送来包括我在内最爱吃的饼干,对着将要缠好裹脚的外婆低声细语地说,“成份不好,旧社会是地主!”
“都快三十了都!在宜城工作的父亲干着急,有什么用?”
窗外的出圈的鸭子们“呱!呱!”地乱叫着,听得出是被小姨释放出笼的它们,正争先恐后地往西面的大水塘里飞奔。这其中的九只鸭子,每每傍晚时候,都是小姨和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将它们从坑塘里——“文”里吆喝、恐吓,“武”里撒坷垃,掷石子驱赶上岸,再圈拢到低矮的鸭舍内,其中的白顶花脖栗色蹩脚鸭,最令小姨生气,不仅仅是样子讨人嫌,更惹人烦是不听小姨的指挥,老是在大坑塘正中央转悠、潜水、扯着沙哑的破嗓子乱叫唤,就是不肯上岸,它蹩脚的左腿一瘸一拐就是多次被警告后,被小姨的愤怒“礓石子”击中严惩的恶果,有几次差点结果了它的小命。
“还是他妈老孟有'材料’!”母亲仍然低语且眼神向外闪烁。
敢与我战斗的大红公鸡站立在窗前开满黄花的丝瓜秧的横木架上,向着秋雾遮挡不住的旭日,第五次拍打着翅膀,挑衅似的引颈高歌,除了我,没人注意它,特别是小姨,一旦它炸着脖子向我发动攻击的时候,小姨只须凌厉的一脚,踢飞的绣花鞋“嗖”的一声冲之而去,它就“嘎嘎嘎”地叫几声,甘拜下风地逃之夭夭了!
“老孟是咋办的?”
外婆终于将裹脚缠好了,站起身来,四下里弹了弹带大襟的粗布黑夹袄和灯笼似的粗布灰长裤,又将胳肢窝处没有扣住的布扣扣住,才慢慢回头问了一句。
“老孟——四处打听,北庄的老刘家再合适不过了!”母亲扳着指头说。
“也是兄妹四个!”
“大的是姑娘,与我年纪差不多;大弟弟与我大弟差不多,也快三十了!”
“也是地主成份,父母同样急得团团转!”
“这与老孟啥关系?”外婆将热毛巾拧了拧抖开,捂了捂布满皱纹的瘦削的脸庞,又顺时针将面部擦了擦,看着镜子里面的母亲问了一句。
“我简单给你说吧!”母亲将我的被子往里掖了掖,因料到听不懂她们聊的家短里长的言论,破天荒地没有劝我早点起床。
“换亲!”母亲两手盘旋了一下。
“换亲?”外婆的小脚一趔趄,手里的毛巾悬在手中,转身奋睁眼睛,张着嘴巴,怀疑自己时而耳鸣的耳朵没听清楚似地反问了一句。
“老刘家的姑娘嫁过来与老孟的大儿子先成婚!然后,老孟家的姑娘再嫁过去与老刘家的儿子结婚。”母亲将我搭在床边的上衣拉起来,对着窗子抖了抖,除了尘土之外,还看见了一个明显的三尖口子,那是昨天与小姨一起割草时袖头刮破留下的,嘟囔了道,“唉!才穿几天啊,真泼费!针哩?我快给缝补缝补!”
“两家互不差钱!”母亲声音很低,仅能使外婆听见,“俩家的焦头烂额的大问题就算是彻底解决了!”
“亲上加亲!这也好!”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唉!这不是造孽吆——”外婆的小脚紧凑两步,在镜子的后面拿出针线盒递给了母亲,拉着长腔,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孟家的姑娘也同意?”外婆坐在床沿边看着我袖口的破洞,倾着耳朵,声音婉转向上,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那个姑娘,我见过,有个性,也是一表人才呀!”
“有什么法子!”母亲将缝衣针在自己的头发里面往后挡了挡,轻描淡写的说,“生活不易——钱财不济,地位可危!”母亲针线飞舞。
“我二弟的婚事,你'熬不熬煎’,我能不知道?”母亲用牙齿将缝完破洞后的针线绳截断,并将针线和顶针递给外婆说,“就咱家的条件,除了'成份儿’外,其他——比老孟家都好不到哪儿去啊!”
“姐!姐!”小姨在鸭舍处欢快喊叫着,“今早鸭子繁了四个蛋,两个绿皮儿的,我一会儿和你一起拿到街上换盐去!”
“肯定还能带个'小糖人’或者'欢喜蛋儿’回来!”小姨欢快如动听音乐般的声音飞过丝瓜秧架,穿越糊窗棂的报纸,直抵我耳蜗,“小外甥最稀罕了!”
我伸了伸懒腰,穿衣坐了起来,懵懵懂懂地环顾着“大人们”的世界!
第二年的春天,小舅与一位东庄的刘姓贫农家的瘦小的大姑娘结了婚,了却了外婆外公的一桩心愿!我细小的牙齿当天在吃小姨给我买的漂亮的小“糖人”时,感觉有点松动的迹象!其中,似懂非懂地听到——不知是谁说的,整个婚礼花费所需近两百块的费用,大部分是来自西庄的刘洼。
第三年,也就是我八岁那一年,我的细小整齐的牙齿被以“大门牙”为首的新牙齿们横冲直撞得五零四散,最终“全军覆没”了,这年的冬天,小姨也出嫁到西庄的刘洼,与同样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刘姓男子——姨夫成了家……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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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索鹏,男,笔名“辛廉颇”,系河南邓州市都司镇户张小学校长,中学高级教师,邓州市作协会员,《刁河文苑》、《花洲文学》编委之一。工作之余常偶有所感,形成文字以记之,以博同仁及同学一笑!联系电话:13949313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