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 | 张迪: 他说要去看海,于是就去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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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要去看海,于是就去了上海

文|张迪

一阵噼里啪啦的的鞭炮声过后,邻居家的大娘、嫂子和儿时的玩伴都出来了。

是啊,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家了,破败不堪的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尽显荒芜。按照老家的风俗,大年三十一般都是在傍晚之后才开始放鞭炮,由于我临行匆忙还要赶回市区,所以整理完院子贴完春联之后就放了鞭炮。这才惊扰了左邻右居,身边瞬间被各种乡音和笑容所包围。

一番寒暄过后,才发现时间已经把辛劳的邻居雕刻成一幅幅苍老的模样——大娘由于常年疾病积劳已然全身浮肿,儿时的玩伴虽说是是两个孩子的老爹,但是已经看不见发际线了,还有当时漂亮的花嫂子如今也是尽显臃肿之态。

仔细想来快10年没有回过老家,有些方言俚语我一时还无法明白,仔细思量才能知晓其中的指代含义。当我回过神来,问大娘她们家海娃的时候,她很释然地说到,早死球了。

01

海娃的学名叫张俊海,比我大两岁,虽说是邻居一同上下学,但是他是个十足的混不吝,对于所有有争论的事情,他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拳头。包括抄我作业也是,给我抄抄,不给抄,放学路上揍你。他这样说,我当然不给他抄了,暴脾气遇上驴脾气,挨揍就是常有的事,还好小时候的力气都不是很大。记得小时候的日记还写过,长大第一件事就是找海娃报仇,要结结实实打赢他,让他服气我,最好是还能求饶我,还要让老三作为见证人。

两个孩子的老爹就是老三,在家中排行哥哥和姐姐之后,以致于我已经都忘记了他的大名。听他介绍,海娃小学都没读完就在家放牛割猪草,后面大一点农忙时帮帮抢收下,农闲时整天骑着屁股冒烟(摩托车)的瞎球逛。

由于我初中在乡镇寄宿,高中在县城住校,大学去了外省,所以小学之后就基本没怎么见过海娃了。老三熟练地拆开当地的香烟,全然不顾还抱在怀中的婴儿,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向我慢慢聊起来。

海娃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从小就不服人。跟一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桶一样,动不动就挥舞着拳头,和他大一个德性,总认为拳头能够赢得一切。后来他来找我,说要和我哥一起去云南帮人家校油泵,好歹有个照应。好,去就去呗。结果一言不合,和人家开车的老板干起来了,我哥为这花钱都是小事,他却被当地派出所拘了几天。后面就自然没法和我哥一起干了,听说在家里闲散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就是去了上海。

02

关于上海,我知道这是海娃的梦想。

因为北京在我们村的北边,西安在我们村的西边,所以当时他就认为上海就一定有海,有海就有海军,海军当然开军舰。在他简单朴素的世界认知体系里面,开军舰是最威风的一件事情。别的不说,他用课本的彩色插页叠的纸船一个比一个漂亮……那些关于海的泛黄记忆都鲜活般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记得他的口头禅是,我将来肯定是一名海军,要不我的名字也不会有海。由于我们当时都屈服他的拳威,所以都随声附和说,肯定可行!绝对可行!只是回想起来,早已经忘记了他当时说这句话时的笃定和气概。

海娃的妹妹这时也出来了,老三问我还记得她吗?我说记得呢。

海娃的妹妹从小就出落得俊俏,看来这长风衣、大皮裤和长筒靴的装束应该都是精心捯饬过的。我连忙夸她这一身行头挺时尚的,简直就是大城市的时尚女郎。她笑着说,这都是花我哥的钱,我哥好歹让我们家有了几万块钱。

老三看我一副懵然的样子,拉我到了一边,又点了一支烟,海娃的故事在烟圈中又慢慢晕染开来。

你是不知道,他妹妹也没上成学,在城里帮人家织地毯,后面谈了个人家,结果这妞每次回娘家,都向哥哥告状说婆家人对她不好。结果海娃二话不说,把她婆家人揍了个遍,这日子肯定也没法过,所以后面就离婚了。这不,现在在娘家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娃。

海娃觉得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事情,就踅摸着要去上海当海军。

对,这个我记得。

开军舰的事,是吧。

我和老三瞬间都笑开了,老三弹了弹烟灰,吐了口浓痰,继续聊起。

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上海有没有海,反正他大觉得他想闯就让他去闯吧,凑了点路费,大概在种上麦子之后没多久就去了上海。

03

海娃的妹妹又过来了,说是家里下好了油锅(春节在我们当地是需要做很多油炸食物,炸油条,炸鸡肉、鱼肉等统称下油锅),让我过去吃点。我连忙婉拒,于是就问起了她,你哥后面当了海军吗?

当个屁,就他那二货?

老三说,后面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你问她就是。

我哥到了上海之后,有一个远房亲戚的同学,反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帮他介绍了一个加工轮船零部件的工作,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是干啥。

我当时心里想,这算是与他海军梦想稍微有一丁点联系的工作了,只是谁也没有料想到,上海会成为他生命中的转折点,只是不知道他后面有没有找寻到自己内心中的那片海。

上海我没去过,反正我也是听我大说,说上海那边冬天也冷哩很,那天晚上我哥喝了点酒,在和几个工友一起打跑得快,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几个牌友就吵起来,正要摩拳擦掌的时候,他们部门主管打电话过来了,说是和别人发生了口角要准备干仗。这几个正要发火的人于是一致调转枪口,一溜烟赶过去大展拳脚。后面,我哥被打得头破血流就紧急送到了医院……

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个疾风骤雨的画面,酒精的刺激、口角的冲动、肢体的亢奋,彻头彻尾的拳头信奉主义者就这样迷失了自己,这火药桶终于炸到了自己。

我哥住进的那个医院有一个叫什么IC卡房间还是什么,也记不清了。就知道在病床上一天都要4千多,你说你也在大城市待过的,这看病哪能一天都花那么多?咱们在家一天吊个水才几十块钱,县城开个刀前后才千把块钱,医院真黑心!黑!

ICU病房真心不是一般患者才能进去的,可想海娃当时的大脑受到了多大的撞击,只是对于他们家人来说,他们在意的却不是这。实际上,入住ICU房的这点花费差不多算是最基本的维持费用了。只是我也不好去争辩什么,因为她下面和我聊起的内容就让我诧异起来,甚至说惊诧了很多。

不过我大说,那个主管还挺厚道的,帮我大买好了去上海的车票,还是用宝马车接的呢!只是我大觉得住那个病床太贵了,主管却说这个事情是因为他而起,他会负责到底。后面还是磨(执拗)不过我大,我大去和主管要了几万块钱说回家煎服中药治疗,这件事情就和人家主管没有关系了,于是等我哥稍微有点清醒的意识就带回了老家。

我已经不能形容更多当时自己的心情了,那一刻打量海娃妹妹的眼神一定是怪之又怪。

04

老三的大儿子过来了,说他爸爸把茶泡好了。

老三又说起了后面的事情,大概就是前后中药治疗的过程耽误了时间,所以没多久,海娃就去世了,治疗所剩下的钱就算是海娃为这个家庭尽的最后一份孝心。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特地去看了海娃的坟,他的祖坟就在村口早已经干涸的河道边,那堆看起来半新半旧的隆起黑土,大概就是海娃的葬身之处。乱糟糟的荒草且葳蕤且破败,一株发黄的狗尾巴草在凌冽的西北风中摇曳不停,不知道是在诉说什么,是孤寂还是是酸楚;或是想证明什么,是言语还是拳头;又或者是想嗅探下从海上吹来的风。

如果他和老三他们在云南好好校油泵,不和别人起争执,接下来会不会平安成家?如果他不去上海,会不会躲过这一生死劫?如果他大不贪图那点医疗费用,他会不会等我回家,我们再打一架?如果的事情太多了,可惜事实的结果都是没有如果的。

眼看着那一堆半新半旧的黑土在后视镜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车窗外面一马平川的麦苗反倒清晰起来,还呈现出勃勃生机之态。可不嘛,已经立春有几天了,马上就是雨水了,田间到处都是令人愉悦的生命力,温润、宽广和柔和,风也跟着跳跃起来了,在跳跃的风中还有四处散落的白色垃圾袋和黑色垃圾袋。

这里的土壤还是祖辈脚下的土壤,这里的土壤也不是祖辈脚下的土壤。

05

借用作家梁鸿的言论来重新界定家乡——“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这里的土壤已经失去了一种原始的纯粹,从乡村环境到生存秩序,甚至到道德伦理,在时间大手的雕刻之下,都渐渐挟裹了太多功利的市侩,或许自觉,或许不自觉,都被无意识地卷入到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向着未知的未来扑面而来,且熟悉,且陌生。

每个人的故土都在沦陷,一面是日益加剧的失去,另一面是失去得令人忧伤,这样的过程,都被故土上一岁一枯荣的麦苗所静静注视和默默凝望。

海娃的妹妹将来能否一个人带好孩子?浮肿的大娘是否购买了新农合医保?将来的日子不会有海,也不会有海娃用拳头的撑腰,生活只是一种无声的循环而已。

我翻开了海娃妹妹的微信,看到她在大年三十发的一条朋友圈,我这样的美适合谁的珍惜?配图是一张美颜过度的自拍。

图|网络

--End--

作者简介:张迪,男,祖籍河南邓州,现定居长沙,先后在电视台、报社、杂志社和出版社供职,现为一家创业型公司任合伙人。曾用笔名张熵在《出版人》、《米娜》、《东方航线》、《扬子晚报》、《云南信息报》、《每日新报》等媒体上发表近百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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