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谈|王羲之之一:以书法和文艺为中心的士人文化人格
魏晋人物谈(18)
王羲之的文化价值仅仅在于“书圣”吗?
宁稼雨
听说启功先生平生一件不快的事情就是被别人称为“书法家”。他自认为自己书不如画,画不如书画鉴定。这是因为,在传统文人的文化修养中,书法就像人会走路,会吃饭一样,是文人的基本和必备的修养和能力,并非一项专门的技艺能力。思想文化和诗赋修养才是衡量一位士人文化资质的标准。无独有偶的是,被称为一代“书圣”的王羲之在大多数今人心目中,也仅仅是一位书法出神入化的“书圣”。那么,除了“书圣”这一耀眼光环之外,王羲之在魏晋文化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上还有什么其他价值和特色?这似乎是人们未尝思考和关心的话题。
笔者认为,王羲之是中国文化从帝王文化向士人文化转型的发轫的魏晋时期士人文化人格的代表性人物。万众膜拜的王羲之书法其实是这种文化人格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以书法和文学为中心的文化人格,以“疏而不离”为特征的政治人格,以“文人相轻”为特征的士人人格缺陷,以及以道教文化为基础的人生态度归宿,在王羲之身上都有非常鲜明的体现。这些内涵不仅构成了王羲之本人士人人格的完整体系,同时也成为魏晋时期中国士人文化登上文化主角位置的缩影,并对后来的中国士人文化人格精神产生深远的历史影响。
一、以书法和文艺为中心的士人文化人格
随着西周解体,春秋时期士人阶层成为独立的社会群体,就逐渐形成士人阶层的文化人格。但由于西周文化的强大惯性,帝王文化的一统天下下儒家思想的巨大影响,此时士人深深受制于礼制文化,以“六艺”为士人文化人格的基本内涵,以服务于帝王文化为人格价值追求。从孔孟为首的儒家代表,到东方朔、司马相如等文人学士,其基本的士人文化人格底色,大抵如此。
从汉末开始,随着帝王势力的动摇削弱,门阀士族迅速崛起并成为士人文化的代表。他们对中国文化的重要贡献就是将士人文化推向中国文化舞台中心,取代帝王文化的中心主角位置。这个贡献的核心要点就是把以往帝王文化以政治统治为主旋律的文化核心置换为以文学艺术为主旋律的文化核心。在这个文化潮流转变中,文学艺术不但从以往的政治和社会实用的地位作用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和审美对象,同时也成为文人学士必备的人格修养形式。王羲之便是这个潮流转变中把书法由社会实用变而为纯粹的艺术审美对象和士人的文化修养的杰出代表。
在王羲之之前,书法领域基本上完成了从汉代隶书向楷书的转变。人们在这个转变中也努力在追求艺术的创新和趣味。像钟繇、卫夫人等人的书法作品中都能体现出这样的艺术追求。但有一点也是共同的,就是他们的书法作品内容基本都是实用文书类,如佛经或公文。尚未出现书法家书写本人创作文学作品的案例。
王羲之本人也写过不少实用文书内容,如《黄庭经》《乐毅论》等。但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奠定他“书圣”地位的杰作必须是号称“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不过,以往人们对于《兰亭集序》的高度评价,基本集中在对其书法艺术本身的赞誉,而没有注意到这件书法作品的内容与其艺术表现二者浑然一体共同构成的文化史意义和所体现的士人文化人格价值。
诚然,仅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兰亭集序》也的确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但这件书法杰作更大的历史文化价值还在于它对展示中国士人文化突破并取代帝王文化对于士人文化人格内涵和价值理念的重大意义。
帝王文化所规定的士人文化人格基本内涵是以“六艺”为基础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志向。这个内涵的基本取向是把士人的人生价值理念建立在为帝王文化服务尽力的基础之上。它引领和涵盖了汉代以来大部分士人的人生价值理想。相比之下,《兰亭集序》是展示的则是魏晋时代士人的另外一种人生价值判断和认知追求。
《兰亭集序》的内容大致分前后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具体描绘出东晋永和九年上巳节作者与当时诸位士人名流以“流觞曲水”方式欢聚山阴兰亭的情景,尽情抒发出获得生命自由和人格独立的士人阶层尽享人生乐趣的愉悦;后半部分则由这种欢乐转入对于生命无常问题的深入思考: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因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所以,作者的思路就回到对于前半部分所写眼前欢乐生活的珍惜。而这种心态和取向正是魏晋时期《列子·杨朱篇》强烈推荐的“及时行乐”思想在广大士人阶层中产生强烈共鸣的集中代表。这样的内容能够使人明显感觉到,以往帝王文化对于士人“修齐治平”的约束限定已经悄然退出,代之而起的是士人阶层对于自己个体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实践。这种思考和实践,正是士人文化人格成熟并独立的重要标志。也是前人对于《兰亭集序》这篇散文作品的思想文化蕴含以及它的文化史意义解读未能切中肯綮的理由所在。
除了展示个体的士人文化人格之外,《兰亭集序》还展示了群体的士人文化人格。这就是通过对于士人群体“流觞曲水”文化联谊活动的生动详细描绘,展示出士人阶层群体文化人格意识的觉醒和成熟,表明士人文化人格从个体到群体已经形成一个充分而完整的人格体系,从而为魏晋时期士人文化取代帝王文化成为社会文化舞台主角夯实了坚实的社会基础。
士人群体集会是士人群体文化人格成熟的重要表现形式和成熟程度标志。从曹丕组织的以建安七子为主要参与者的“邺宫”文人集会,到西晋文人石崇组织的“金谷”文人集会,已经把士人阶层的群体文化人格意识逐渐打造成型,而王羲之的“兰亭”集会则把这种士人群体集会的影响力推向了极致。首先是日期的选择。上巳节是古代传统的重要节日,其本来内涵意义是除秽去尘,迎接春季。但人们经常把一些重要的社会活动安排这这一天进行,以产生重大的社会影响。晋元帝司马睿刚到江南,当地吴人不附。王导说服王敦,策划了司马睿于上巳节这天上演一出声势浩大的出行活动,“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晋书·元帝纪》)。这次盛大活动取得圆满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上巳节这个重要日期的选择。其次活动内容的独特特征。“流觞曲水”这一极富文人特征的饮酒形式把饮酒、吟诗和联谊完美地结合融为一体,成为世人向往艳羡的美好情境。有了这些富有文人特征的活动形式,这场重要的文人集会活动具有了教科书般的影响和示范意义;第三则是这样一篇完美的文人集会活动记录和感受的散文精品由王羲之这位书法大家书写完成,更是锦上添花,使这篇散文加书法作品构成完美的艺术杰作,成为士人文化人格建构从个体到群体的完成标志,完全具有里程碑般的意义。
对于这次兰亭集会所产生的巨大轰动社会效应,王羲之本人也喜出望外: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已故石崇,甚有欣色。(《世说新语·企羡》)
这说明,连王羲之本人也没有预料到这场兰亭集会活动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宋代苏轼对王羲之这场兰亭集会和石崇的金谷集会做了这样的对比和评价:
兰亭之会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比季伦,逸少闻之甚喜。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东坡题跋,右军斫脍图》)
可见,经过七百年的岁月洗礼,兰亭集会的历史文化价值已经得到充分的肯定和赞美。究其原因,我想应该还是在于这场集会乃至《兰亭集序》内容和书法艺术本身融汇而成的士人文化人格精髓所致。
中国古代文人的文化修养,历来有“琴棋书画”之说。这四种艺术修养形式各自起源很早,但四者合一,成为文人的综合文化修养,却是始于唐代。初唐何延之《兰亭记》中记述李世民搜求王羲之《兰亭序》书法真迹的过程时,提到当时《兰亭集序》原件持有者僧人辩才:
辩才博学工文,琴棋书画皆得其妙。
二百年后,张彦远又将这段话收入《历代名画记》中。以“琴棋书画”指代文人应该具备的文化修养,从此定型。而这个说法的形成,却又与王羲之有关。因为辩才的书法得智永和尚真传,而智永则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如此看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不仅是一件书法稀世珍宝,而且以强大的延展生命力和增扩能量,将琴棋书画四种艺术形式汇聚于士人身上,成为士人文化人格修养的重要内涵。所以说,王羲之的贡献在于:他把士人文化的精髓融注于《兰亭集序》中,使其成为以书法形式出现的士人文化品格偶像。《兰亭集序》的终极价值在于其融入士人文化的书法作品,这是当下一些所谓“书法家”只在书法笔墨技艺上做文章,而缺乏足够的文化内涵的“没文化书法”无法望其项背的。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宁稼雨《王羲之的文化价值仅仅在于“书圣”吗?》,《文史知识》2021年第六期)
雅雨书屋公众号id:yayu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