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清|出走的主妇
春梅今年54岁,大年初六,她坐上了去杭州的火车,生平第一次离开关中外出打工。订票的时候春梅就想好了自己要发的朋友圈:逃离雅典城,奔向人间天堂!结婚快30年,她第一次出远门。顶着老赵(春梅的丈夫)的骂骂咧咧,跨越大半个中国也毅然要走,决心不可谓不大。临行前一天,她取来老赵的酒,自斟自饮为自己送行,喝得满脸绯红蹬着自行车去取核酸报告。大家都说,春梅终于想开了,出去散散心挺好,离家里那两个“先人”(关中方言,祖宗的意思)远一点。春梅懒得解释,她早就认了,也看开了,无所谓什么散心。
春梅此行的确不能说是散心,“被逼”出走的成分更大。小赵(春梅的儿子)不久前用春梅的身份搞了九个月的网贷,每月还三千。在老家两千左右的工资根本不够,她这才动了出远门的念头。“我能有什么办法?怪我太相信他了!”春梅说。春梅总是这么说。
小赵今年28岁(1993年),掉进网贷的坑已经有六七年。大概是羞于见人,亲戚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今年过年也没回家。没人知道他到底在西安干什么。
大概是继承了老赵家做生意的“基因”,小赵从小精于算钱,读书识字也是过目不忘,聪明绝顶,只是顽皮非常。和每个顽皮的男孩一样,小赵十三四岁开始叛逆,逃学打架翻墙上网离家出走,都干过。有一次,春梅凌晨把小赵从网吧拎出来,大概是怕挨打,走到半路小赵又跑了。春梅又气又急又委屈,丢下自行车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放声大哭起来。谁能想到这样的小赵竟然考上了一高,还考上了大学?一时间,小赵成了大院的传奇。春梅满脸笑意,说是赵家先人坟上冒青烟了。过去的阴霾一扫而光,日子有了希望。
2012年,小赵去西安上大学。他自己选了商科,说以后要做生意挣大钱。大二开始,他兼职打工。大三接了卖手机和电话卡的活,大四成了学校的小代理商。正是这个时候,他开始网贷了。贷款都不多,每次一万元左右。他常常同时贷两三个。用完自己的身份,便用春梅、用亲戚的身份。在大家的印象里,他总是缺钱。毕业后他一边做外卖代理一边卖手机。大家看他有正经活儿干,也把正在做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便都慷慨支持。在长辈眼里,男孩子年轻时多在社会上历练闯荡是好事,吃了亏摔了跟头,就知道安稳过日子了。
谁知道,小赵这一脚踩上去的不是小水坑,而是个无底洞。一年后,小赵陆续还完贷款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开始连续贷款,说是连续贷贷的更多利息更低。可大家眼见着他之前说要做的生意甩手不干了,毕业又不找正经工作,好几个月都是借钱还贷。亲戚们生疑,纷纷断了关联。这下可苦了春梅。亲戚断得了,亲妈可断不了。瞒着老赵,春梅私下不断帮小赵填窟窿。就这样,家里的积蓄一点点流失。短短两三年,二十多万被掏空了。
知道实情的人,没有不劝春梅的。
“你给他断了后路看他还贷不贷?”
春梅说,摊上这么个儿我有什么办法?与其祸害别人还不如祸害我。
“家底都掏空了,你跟你们家老赵怎么交代?”
春梅说,左右是他们赵家的儿,祸害的是他先人的钱,他先人的钱还不是他的钱?
终于,老赵知道了。没什么比这种打脸更疼的了。不久前,老赵才在亲戚面前吹嘘,自己每年的房租收益都放在春梅那里,少说也有三十万。“我赵某某算可以的啦!钱、门面(街道商铺)、房,什么没给她弄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外人炫耀自己如何对得起老婆孩子,以此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也算是男人觥筹间的下酒节目。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老赵毕竟打了一辈子算盘。他很快从春梅那里没收了财权,将家中大小资产打点好全部归在自己名下,转身关了麻将馆,过起了收租养老的退休生活。
这一番折腾,春梅的日子彻底变了。以前,她管理家庭财务,每天洗衣做饭,帮老赵“经营”麻将馆,晚上跳跳舞,忙碌而快乐。“管不了他的人我还管不了他的钱?”主妇的自信溢于言表。现在,老赵当了家,大小事都不让春梅插手,甚至抠到了做饭买菜洗衣擦地上,仿佛这样仔细经营生活才能抚慰他家财败尽后余波未平的心灵。
春梅这下乐得自在,她本不是爱干家务的人。说来奇怪,老赵像换了个人一样,花上万元装修房子置办家具,又天天钻研厨艺,甚至跟春梅去看盛开的桃花。虽是粗人,老赵的心也是肉长的。不久后,几年没同桌吃饭的一家三口难得坐在了一起,几杯酒下肚父子两个都酸了鼻子红了眼睛。小赵也答应父母留在老家找个安稳工作。那段时间,春梅总是笑呵呵地跟别人讲,他们父子俩如何笨拙地相互表情达意。大家都说,老赵年纪大了,打不动了,想开了。大家还说,小赵懂事了,春梅有好日子过了。春梅的生活好像又充满了希望。
奈何生活不相信眼泪。小赵果真去找工作了,一开始去卖楼,后来去高级小区当保安,再后来又说自己在某个职校找了个辅导员的工作,直到谎言被拆穿。做惯了一本万利投机钻营的“大生意”,小赵无法忍受踏实上班按劳领工资的普通生活。没过多久,他又与过去的“朋友”复联,开始了新一轮的“接活”。这次是网上业务,他缠着春梅买了电脑搬回家,每天守在屏幕前不知道忙些什么,家里慢慢堆起来一些乱七八糟货物,无人机、监控器、摄像头等等。再后来,他带着用春梅身份借的贷款,又去了西安。而没了财权的春梅,只好在附近找了个农产品公司打工还贷。
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打工还贷的生活就这样持续了两年多。还完最后一笔贷款,春梅如释重负。那两个月,她照常上班,照常生活,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人就是这么奇怪,她竟然爱上了贷款给她的生活动力,爱上了被贷款关联起来的她与儿子之间永远扯不清的感情。
也不知是天意的回应还是什么,小赵果然又开始要钱了。春梅没钱,于是去找老赵。老赵以让她交出退休金为条件,答应给儿子两万。不仅如此,小赵用春梅的身份又贷了两万多。浑身上下被掏得干干净净的春梅,用花呗买了张去杭州的车票,在春暖大地的时节奔向了人间天堂。
临行前一晚,春梅又兴奋又紧张,一宿没睡着。她买了一大包吃的,刚提上车就撒了一地。同行伙伴个个都带着大小行李,乱哄哄一齐堆在门口。她一边“狼狈快乐着”,一边告诉儿子等他什么时候结婚自己再回来。她就这样出走了,带着对儿子无尽的责任与情感牵绊,带着对命运的笃信,放飞了自己。
春梅的故事讲完了。有人说春梅命不好,摊上这种丈夫和儿子。也有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还有人劝她离婚劝了十几年。春梅本人倒是从来不诉苦抱怨,最多喝点酒点支烟骂两句脏话,转头又嘿嘿笑。外人很难理解她的糊涂与乐观,而她却清醒地、心甘情愿地一边被儿子“骗”,一边被丈夫呼来斥去。她把“都怪我太相信他了”“我能怎么办呢”挂在嘴边,很难说是真傻还是装睡。
如果没有网贷,如果一开始就是老赵当家,如果小赵没认识那群狐朋狗友,如果他们夫妻两边的家族都人丁兴旺有人主事其乐融融事业繁荣,小赵会不会走上正道?春梅会不会过得更好?可惜生活没有如果,原因的原因也不是原因,人在特定情况下的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必要。而每个人的人生又是如此不同,不是凑够了多少条件或者因素就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何况在极速变动的社会,也实在很难凑齐什么稳定的条件。当然,这并不否认条件和因素的重要。
人与社会的双重不确定,将个体特性以事件的方式无限放大,就好比老赵的自私精明,春梅的痴心懒惰,小赵的自大贪婪。贪嗔痴凑一桌,刚好三缺一。面对现代生活的冲击,他们的小家庭不但没有瓦解,反而被“命运”越栓越紧,形成了一种病态又稳固的结构。只要老赵还有租可收,春梅长睡不愿醒,小赵死性不改,这种生活就还可以继续。今年春梅去了杭州,明年就能去非洲。反正赚着钱周游世界总比在家对着那父子俩强。而老赵那些凭运气得到的家财,总有一天得让小赵靠实力败光。真到那一天......又如何?生活还不是要继续?照春梅的性格,想那么多干嘛,得过且过呗!老赵家的儿子败他老赵家的钱。她摊上这两个人。这就是命。
春梅的日子里有三个很“有趣”的点。一个是她口口声声的命。一个是子不教的小赵。还有一个是年过半百突然决定的打工。
春梅说的命未必真的是“命”,倒的确是她对自己行为的一种合理化归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嫁给了老赵,生了小赵。她将责任推给了自己无力改变的事实,巧妙地遮掩了自己的意志。
春梅果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没有选择吗?未必。不久前,小赵再次要贷款时她本可以拒绝,也可以不找老赵,她为什么又帮儿子了呢?果真是“相信他”吗?多年前,春梅在闲谈中说起过几个离婚的同龄闺蜜,说她们现在一个人过得也挺好,红光满面自由自在的。她难道不知道离婚后的生活如何吗?她果真没考虑过吗?在很多年前,儿子叛逆该管教该立规矩时,她本可以狠心的,为什么又一次次的心软纵容呢?大概对春梅来说,哪怕处于不那么健康的关系里,也比独自一人活着要强,更比自己主动承担一切要轻松。她甘愿以一个弱势的女性形象,来获得理所当然地被剥削、被索取、被“暴力”、被同情,也不肯将自己从丈夫、儿子还有别人的闲言碎语中剥离出来。一句“情比理大”就足够。
就像她的出走,既不完全是一场为自己而活的潇洒之行,也不能说是被逼到了绝境。而是一种中间状态,既是为了家庭,也是为了自己。儿子给了她外出挣钱的合理性,远离丈夫又让她有了出走的动力。其实,不管走多远,她还是要靠老赵和小赵来赋予她生活的动力和意义,否则“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春梅的命,不是没有选择,而是她早就认了自己的选择。
小赵呢?28岁,上过大学,少年叛逆,童年不幸。如果要罗列成长环境带给他的不良影响,那可太多了。可如果谈起学历、见识、圈子还有信息获取条件带给他的积极机会,那就更多了。子不教,谁之过?
小赵的确是被网贷祸害了的年轻人。可换个角度看,如果一个人总是犯同样的错误,就很难说是被害的。从22岁第一次掉坑开始,小赵就有从坑里总结经验的机会,就有看清一切承认错误及时收手的机会,可是他没有。网贷与其说是害了他,不如说是放大了他无力战胜的某些执念。三年前,小赵向父母承诺改过,也确实付出了行动,只是没坚持住,很快就屈服给了惯性。也正常,25岁时人的很多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变成了一种身体本能,要彻底改变,就要和本能作对,太痛苦了。
老赵和春梅当然有“过”。可他们没教过小赵吗?不是。老赵管起小赵来从不手软。春梅在教儿子做人上也没少过付出和唠叨。他们都在尽力教,用自己的方式把他们觉得最好的给儿子。就算抠门粗糙如老赵,也还是早早给儿子买了房,等着结婚用。设身处地想想,他们又何过?
至于打工,春梅只是关中小镇里众多出走的主妇其中之一。她们年龄相仿,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儿女虽然大了却迟迟不结婚,与其在家闲来无事甚至“惹是生非”,不如外出打工,不全为了挣钱,更有点出门散心看看世界的味道。
从春梅的描述来看,她们去杭州干的都是简单的轻体力劳动,每月工资四千多,干得好可以拿到六千,包吃不包住。这几年,像春梅这个年纪外出打工的妇女越来越多。这不仅解放了她们,也塑造了一个新的家庭阶段。关中历来保守,男主外女主内,60、70后的妇女全职在家也很正常。这些年90后结婚既晚又难,她们抱不上孙子,在本地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给孩子说对象又使不上劲儿,与其成天在家唠唠叨叨的又惹丈夫孩子烦又给自己找气受,不如出去潇洒潇洒,还能挣点零花钱。
比起印象中焦虑的河南父母,压力山大的农村父母,关中小镇上的父母心态要好很多。很难说这些妇女是在代际剥削下带着沉重的压力出去的。对她们而言,打工就像旅游,无所谓能挣多少,家里也没指望她们挣多少,不过是出去走走看看,暂时脱离鸡毛蒜皮的家庭生活,给全体家庭成员放个假。此时,年轻的子女大都在西安闯荡,丈夫在本地周边打工,妇女像家庭放出去的风筝一样飞向东南。在索性完不成的人生任务面前选择自我解脱,佛性又坦然地活着,倒也是一种过法。
这几个点之所以“有趣”,一是因为很难下判断,二是因为它们背后都意味着改变和选择。春梅是1967年人,小赵是1993年人。他们共同经历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那些原本让“应该”发生的客观条件,都不复存在了。春梅还是那些受教育水平低、被代际伦理束缚、无论在经济还是精神上都依附于男性的女性吗?小赵还是那些重复着父辈生活、接受着熟人规训、信仰着父辈还能信仰的观念的儿子吗?关中还是过去那个又封闭又传统的关中吗?都不是。时代变了,人们有了选择。春梅选择认命,小赵选择继续沉沦。的确,他们本来可以有其他选择,也应该有更好更正确的选择。但现实的复杂就在于,它不会完全按照理性推演的本来和应该运作。
或许春梅的小家太过特别,把个体性和偶然性放得太大。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承担了很多风险,承载了许多爱恨情仇,也显露着家庭变革关系调适的蛛丝马迹。它在风浪中飘摇,在看不见的竞争中被筛选,用看上去很畸形的方式,回应着一些普遍性的命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发展进程面前,春梅和她的小家或许会被定格在某种类型或者某个阶层中,小赵也终将迎来属于自己这类人的某种生活,关中的妇女们也陆续走出了家门。看似无意的一个个选择,难以逆转地将人们推向了一种新日子。这都是后话了,至少现在,他们的生活还在红红火火地继续。
2012.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