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母亲的千层底
再没比母亲更巧的人了。
这是村里人说的。母亲做的饭,人说“煎爨”(香气浓郁扑鼻,爨,音cuan);母亲做的衣裳,人说“吃板”(合身,熨帖之意);母亲走路,人说“攒劲”,连母亲养的娃,人都说“心疼”,说娃心疼,是夸娃哩,可母亲先笑成一朵花儿。笑成花儿的母亲正蹴在小板凳上缒鞋底呢,笑笑的母亲,怎么那么俊。
母亲模样儿俊,母亲做的鞋模样儿自然也俊。我这么看着母亲时,母亲捉了针,针尖在发间篦一下,针尖因沾了头油,能更顺的从鞋底穿过去,但母亲仍然要用很大的力,有时还要借助牙齿啮合才能把麻绳扽出来。那时节,太阳已经落进塬上的草窝窝里了,最后一只鸡归了架,我看母亲佝了背,一绺头发垂下来,她交错扭转一下手腕,相端相端手里的活计,她就要伸一个懒腰了,我想。她终于快把一个鞋底纳完了,我想。空气那么宁静,我们都不说话。
多年后再次想起,还是这样的画面。但那时我怎会懂得母亲呢?我那时想法,不过是盼着早点穿上母亲做的新鞋,迎接伙伴们羡慕的目光罢了。
母亲做的鞋,配得上全世界羡慕,当我穿上新鞋,用脚尖在地上跺着时,这感觉油然而生。母亲还不放心,说,再跺一下看看,当我真的使劲跺了,她又心疼自己的手艺,要拧我的耳朵,手势却在半空换了样儿,改向脚尖按压两下,终于觉得再合适不过。母亲摸我后脑勺说,去吧!我就欢天喜地玩儿去啦。
母亲做的布鞋,是我许久以来的荣耀。
可这次情形却变得不同。这不同是我跟杨晓东一起去操场上玩儿的时候发现的。我看见杨晓东脚上穿了一双之前从未见过的鞋子。瞬间,我就觉得自己脚上那双新布鞋它成了老布鞋了。老而丑的布鞋,使我不敢使劲跳和跑,我终于知道,那是杨晓东的爷爷从龙山镇的集市上给他买的运动鞋,他管那鞋叫“猪嘴鞋”。“猪嘴鞋”的说法很贴切。鞋尖是橡胶包了的,向上翘起活像个骄傲的猪嘴,又像杨晓东此刻得意的嘴。猪嘴鞋有啥能的!我想。猪嘴鞋真好看,我想。我说晓东晓东我们回去吧!晓东说,急啥,还早哩!
早个屁呀!你不就是“卖派”你的猪嘴鞋哩嘛!我心说。杨晓东不知道我心里话,可我知道自己的落寞,我心里有个太阳,它突突地从头顶跌进脚底下了。看看脚下的老布鞋,我头一次恨起了母亲。
回家,觉得饭不香,汤没味儿,反正啥都不合适。母亲看我嘟嘴,问我咋了。我说没咋!没咋是咋了?母亲又问。没咋就是没咋,还要咋!我瞪一眼母亲,扭头鼻子里忿忿出气。母亲端起剩下的饭走向厨房时,我看她的背影,我想起龙山镇集上的猪嘴鞋,我想起得意的杨晓东。再别想让我吃你那难吃的饭!我想。你做的饭跟你做的鞋一样丑,我说。
母亲有那么俊吗?我开始怀疑。
自小就是个毛病,心里话就不想直接说出来,非要人猜到才满意,尤其最亲近的人竟不晓得人的心思,多伤心。难道你竟不晓得没有猪嘴鞋,要我在杨晓东面前多难为情吗?亏你还是我妈!临到睡觉时,我心里更恨她了。我恨着母亲时,她在堂屋里“掐麦辫”,那是母亲零用钱的出处。但虽那么说,其实卖了麦辫的钱,还是攒起来给我和我哥扯了布,做了衣裳。那时母亲的医药费已经花去父亲多半的工资。母亲知道自己的亏欠,可她不说。她不说,我爸我哥都感觉得到,而我感到时已是后来了。那时,我只听见母亲掐着麦辫时轻轻的叹息,像霜无声落在屋顶。我还听到夜里我的啜泣,把梦打湿了。可我并不打算妥协,我就要猪嘴鞋!凭啥我没有猪嘴鞋!梦里这想法更坚定了。
漫长的一天呐。
杨晓东还算我的好朋友吗?当我背起书包回家时,心里这么想。
杨晓东咋有猪嘴鞋哩!看母亲并没有猜出我的心思,在她舀饭时,我没头脑的来了这么一句。母亲没听懂。她把饭碗端到我面前时,看我的眼睛,我狠狠剜她一眼转过头去,却瞅见自己的鞋。母亲把碗墩在桌上,这声响激怒了我。
我就要猪嘴鞋!
这一声喝所需要的勇气,使我自己也吃一惊,下意识瞥一眼母亲。母亲的不解与愠怒从她眼里渐向她眼角的皱纹洇开来。那皱纹里平常写满慈爱的,不知怎么此刻变得假惺惺,我于恐惧里带着幸灾乐祸,宁愿她要来打我,我的要求便有了合理的凭借。我等她问,问关于我的愤怒,问关于猪嘴鞋。当然最好是用她的巴掌来问,我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反问她。母亲向来脾气不好,这次却出奇沉静,有那么一瞬,使我恍惚以为得逞,又或许更填了恐惧。但恐惧也给人壮胆,不是么?
我就要像杨晓东那样的猪嘴鞋!说着时我的两脚跟已交替踢开布鞋,甩出去了。
母亲盯住甩向门口的鞋子,我看到了她的失败。我甚至看到她握住饭勺的手带动臂膀微微的颤动。两只布鞋,一只无赖立在门板上,一只倒扣着,那么触目,是向母亲无情的示威。母亲顿住的几秒,空气凝固住,忽然地,她转向我的眼神陌生而锐利,我看到她的鼻翼微微翕动,这时,我已脊背贴住墙根向门口趋蠕了,眼看母亲举起手里的饭勺,一刹那,我跳脱奔向门外,听见自己尖叫一声——还是迟了,耳边一黑——
我感到头皮辣了一下,就绊倒在院里。
醒来时,我在母亲怀里,一摸,头上一个大包。身上的暖和心里的委屈一并袭来,要使劲挣脱,却恋着那点子温存。
……鞋是新的,才穿了半个月……母亲似是向我说又像对自己自言自语。
母亲声音轻轻地,像补偿我刚刚醒来时未完的梦,又仿佛是对她自己之前所作所为的忏悔。
母亲说得没错。当她这么说时,我仿佛又看到她怎样的把一摞旧衣料寻出来裁剪了,铺在木板上,拿浆糊一层一层粘了,晒干,做成“袼褙”,然后从衣柜顶上的书里翻了鞋样子,比对着把“袼褙”旋了,又拿白洋布包了边,再把几张旋好的鞋底样子叠加粘合,等浆糊干透,拿锥子沿鞋底边一个眼一个眼的扎,又把事先搓好的麻绳一针一针穿进针眼——
然而跟描述的轻松不同,整个过程对于现在的母亲显得吃力,锥子要用了整只胳膊的力转动手腕才能扎透,而穿麻绳时,还得借以顶针与牙齿才可以完成。若在母亲健康时,她跟一群妇女在一起,大家说说笑笑就把活计做得比谁都俊俏,但现在……
现在为使母亲给我买猪嘴鞋,我已经偷偷拿铅笔刀割了我的新布鞋好几回了。起初是鞋底,割不动,又割鞋帮,几乎已经要割开一个口子了,又不忍真的割坏,毕竟开始心疼,毕竟我又看到母亲缒鞋底时的样子——
且不说之后还有复杂的工序,还要铰了鞋帮的样子,敷了绒面,再一针一针把鞋帮缝在鞋底上……但现在,我并不打算把脑里的画面继续下去,那有什么用?还不是比不上一双猪嘴鞋么!
不!我就要猪嘴鞋!
母亲现在无话可说。我要的就是她的无话可说。除非她答应我的要求。
以后,我每天顺向鸡窝,等着捉住一颗还温热的鸡蛋,然后跑到一个老汉哪里换了五分钱,又或许趁着没人翻遍父母的衣服口袋,摸出一分二分来。毛票不敢拿。再说,毛票面额大,却没有硬币沉甸甸的分量给人的踏实。
我幻想着猪嘴鞋正一步步向我走来,那形象越来越具体。几天后,母亲却向我打开一个纸包,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比我偷鸡蛋或翻父母口袋还要紧张——
竟是一双猪嘴鞋!
我瞬间狂喜又瞬间失落。狂喜是现在渴盼已久的猪嘴鞋就在面前,失落是许久以来的密谋一下失去意义。然而这心思即刻被幸福掩埋,使我忘记母亲当时是怎样的表情。那是她掐麦辫的钱换来的,又或者说是她原打算攒起来,过年时给我哥俩做新衣服的钱,现在提前落实成我一个人的幸福,那是作为孩子最想要的宠溺。
当我穿上自己的猪嘴鞋,杨晓东又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俩手挽手一起去操场上疯跑,或是赛着往水泥砌的乒乓球案板跳上去,那身轻如燕的感觉实在美妙。而那双已被我割出一点小口的布鞋已经不见踪影了。
再见那双布鞋时,已是几年后。那天母亲收拾箱柜时,翻出那双鞋子,鞋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被母亲缝合,要不是拿在手里端详,几乎看不出针脚。但那几乎不见的针脚却使我刺痛。那时母亲已再无力做一双布鞋了,她因疾病引起的白内障已使她穿针根本没有可能,她唯一还能摸索着做到的,是拿针管吸了胰岛素,凭感觉把针胡乱扎在自己身上。而我也已经习惯了穿买来的各种球鞋,直到母亲去世,我再没穿过一双布鞋。没想到被我割破又被母亲缝合的那双鞋竟成了我穿过的最后一双布鞋。
而那样的布鞋,终于与我愈来愈远。
那时我到了兰州。当偶尔再见进城的老乡穿着千层底——
不,那些丑陋的老布鞋时,竟使我莫名惶愧。大概于我扭曲的自卑和虚荣交杂的心理来说,仿佛那样的鞋子,是对我农村出身的窥破。而那是我自以为已是城里人后刻意回避与遗忘的东西。被人说农村人被人嘲笑农村口音怕了的,因而看见曾熟识的物件却不敢相认。比如一双偶尔闯入视线的老布鞋,它见过我的窘迫与卑微,它知道我的来龙去脉。我只好矢口否认,只好冷眼以对。并附和着别人说一些言不由衷而口是心非的话。我不单与布鞋划清了界限,亦与自己的记忆做了了断。
直到后来我又见到一双布鞋。那是穿在别人脚上的布鞋,那夜却莫名闯入我心里梦里。我迫不及待想要一双那样的布鞋,一双跟母亲做的一模一样的布鞋。于是打开网店寻找,全都似曾相识,又都若即若离。到底聊胜于无。到底买下一双并迫切期待着。等终于拿到一双工业化生产的布鞋时,我还是捧起鞋子闻了闻,企图闻到熟悉的浆糊的味道,还有麻绳的味道以及母亲头油的味道。却并不见。怅然若失之际,终于发现,当年要拼命否认与逃离的日子已永远一去不返,我像忘记家门的孩子,呼唤母亲,却不知母亲已离开我近三十年了。
我穿上那双不与我生命发生深切关联的布鞋踱来踱去,一些旧时光还是跑了来。
我看到母亲又坐在小板凳上,院子里没有风,她一绺头发还是垂下来,她怎样的用锥子扎了鞋底,又怎样的把一根麻绳连咬带扽的穿过去。其时又是一个傍晚,太阳落进了塬上的草窝窝里,最后一只鸡归了架,母亲扭转酸麻的臂腕,继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当落下最后一个针脚,母亲长舒一口气,当她鼻翼上的皱纹又慈爱的向眼角漾开去时,我已偎在她膝前。母亲说试试吧。我蹬起布鞋,使劲剁了跺,笑笑地看向母亲,母亲看我的目光是说,再使劲跺几下看看,我一使劲,母亲却心疼不已,她摸我的头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