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万年青

爷爷养了大半辈子花儿,却也捱了奶奶大半辈子数落。爷爷养花儿不讲究,无非什么绣球啦,夹竹桃啦,仙人掌啦,荷花令箭啦,凤仙啦一类,都是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品种。照爷爷的说法,不过图个花哨;再者闲时瞅瞅,也消乏。但奶奶不这么看。奶奶倒不是说不喜欢花儿。奶奶也喜欢花哨,也要消乏。但奶奶数落爷爷不是爷爷养花儿,而是爷爷不听话。爷爷不听话不是说一直不听话,那样倒好;而是说爷爷听了奶奶半辈子的话,却唯独在一件事上不遂奶奶心病。这就把奶奶给气到了。奶奶气到了,气无处撒;因为无论奶奶怎么数落怎么唠叨,爷爷却还是嘿嘿嘿嘿价笑。笑就是犟,犟就是要造反。爷爷造反,奶奶当然要镇压。眼看奶奶捉了拐棍儿过去了。奶奶捉拐棍儿,不为打爷爷去,而是为打花儿。打花儿也不是打所有花儿,那些绣球啦凤仙啦倒挂金钟啦,她舍不得。她要打的,是被爷爷当神一样供奉起来的一盆“烂草”。但咱们公允说,烂归烂,说是草却并不符合事实。谁见过那么硬又那么尖的草?关键还不开花儿。不开花儿却叫花儿,还养着,那不是男人引个婆娘不养娃儿么?奶奶经由这比喻、而进一步联想到打自己进韩家门,养了大大小小八个男娃儿女娃儿,却换来个啥?却换来个老头子要造反!这一下性质可就变了,从人与花儿的矛盾上升为人与人的纠纷了。奶奶的拐棍儿就生上风了。

要说起来也怪。怪倒不是说爷爷怪,而是说爷爷不知怎么,就弄到一盆怪眉怪眼的花儿。

花儿怪倒不是说花儿的名字怪,而是长得怪。说是花儿,却浑身只有叶子,说是叶子,却每片叶子顶端都收束成尖刺。刺有多尖?照奶奶说法是,把天爷戳了一堆窟窿。戳了一堆窟窿倒没啥,问题是除了戳天,也戳人。不小心哪天就把哪个孙孙的手戳破了。戳破手还不打紧,爷爷却拿它当宝贝,当宝贝就当宝贝,还给起个名儿叫“万年青”这就不怪也怪上了。

这“万年青”,按爷爷自己说法,是一种极为稀罕的花儿。稀罕不单是方打围圆没见过谁家有这么一盆,更是说,“万年青”的万,跟万寿无疆的万,是一个万。这就不由得爷爷有了一点私心。那私心是说,这花儿具备某种寓意了。但奶奶却并不这么认为。奶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浑身是刺的宝贝叫作“烂草”。对于这种侮辱,爷爷笑归笑,却实难认同。非但不认同,且把这宝贝侍弄得更加细致。细致是说,别的花儿开了爷爷倒也十分欢喜,修修剪剪个不停,但对这盆不开花儿的花儿,却除了欣赏,更带一份虔敬。非但让她享有园中最尊崇位置,且不许别人轻易靠近。唯有他自己每年一定时候,把那花儿根部的老叶子剪了去,任新叶向上伸展。每到那时,爷爷便口内念念,唇中叨叨,自个儿跟自个儿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倒也不是一句都听不懂,偶尔一句像念经一样的话就被风刮进我们耳朵,那意思说,爷爷相信那花儿迟早要开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就失笑。我们就笑话。谁家养一盆花,养了许多年不开,还说不是时候?

但现在问这话的不是我们,而是奶奶的拐棍儿。奶奶的拐棍儿可不像奶奶,奶奶自己生气了只会骂“老怂”。拐棍儿不会骂人却能横扫千军。就在这危急关头,爷爷护住孙儿一样护住花儿。护孙儿,孙儿会往爷爷怀里钻,但现在钻进爷爷身上肉里的是尖刺。这倒又把奶奶惹失笑了。惹笑了奶奶,爷爷也嘿嘿笑了。但爷爷嘿嘿笑了不代表屈服。爷爷不服即证明奶奶镇压造反的再次夭折。奶奶终于扔了拐棍儿,一双小脚嘚啵嘚啵向远处去,只留下孩子般偷乐的爷爷,以及身后、那许多尖尖的倔犟,戳向一个寂寞而辽远的天空。

这倒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每年仍然记得的是,每到四五月间,爷爷的花园将有怎样的好处。

那时,牡丹开了,笑得像隔壁谁家那小媳妇儿的脸,透着大大咧咧的喜庆。而等到芍药开花时,像村头儿谁家小姑娘。小姑娘水灵灵了,小媳妇儿的脸却变得蜡黄蜡黄。我们就问:爷爷爷爷!都是牡丹,为啥开的时节不一样哇!爷爷哶呲一笑:后开的是芍药呀,先开的是牡丹呀!我们不服,那花儿不是一模一样嘛!爷爷说,不一样哩,你们看你们看,牡丹的叶子是个鸭爪爪,而芍药的叶子是猪腰子。我们其实知道分别的,因为去年爷爷就这么解释过;仍要问,就想惹爷爷,看他究竟会不会生气。但爷爷并不生气,还跟去年一样认真解释。我们就边说边跑开了。我们边跑边喊:爷爷爷爷,我们知道啦,那是芍药、那是芍药!芍药又叫“气死牡丹”。

我们向旁边那些花儿奔去了。自然,园墙边坐着的那些花儿更惹人。就比如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荷包花,就可以摘下来戴在胸前,而那凤仙花,就可以和了明矾捣碎敷在指甲上,染出漂亮的红指甲。再比如绣球啊,倒挂金钟啊,荷花令箭啊一类,也各有各的好处。但为人人所避开的,却是爷爷那盆“万年青”。人人都晓得的,那是一盆“烂草”。

爷爷向来疼爱每个孙孙,但听到我们偷偷喊他的宝贝叫“烂草”,他生气了。

爷爷生气了就吹胡子。

爷爷边吹胡子边望着他的“万年青”。

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的,“万年青”越长越高,也越来越讨人厌。而我们戴了花,染了指甲,满院子追着跑时,爷爷跟在后面笑,笑累了就骂,直到爷爷的笑与骂再也追不上我们的脚步。

爷爷盼着他的“万年青”开花呢。

但那盼望就正如奶奶嘴里的话,怕是盼到你老怂苶了,也没指望。

奶奶这话倒也是实话,现在爷爷的身体已不宜重体力,而那些花需要根据时令侍弄和搬动,尤其那盆“万年青”更是笨重。这终成奶奶再次向爷爷进逼的理由。而终于某天,爷爷似乎也松动了。因为之前不止一次,有人提出要买了这花儿去养,且开出高价(那人是本乡信用社的主任)。开始爷爷不为所动,现在他沉默了。爷爷的沉默是多方面的,但根本是当爷爷自己搬不动这些花儿,而要央及他人时,那份难处。人人都为活计忙得腾不开手,而爷爷自己一个“吃闲饭”的,又怎好给他们添麻烦。但这话是我后来分析到的。那时爷爷正一锅一锅抽旱烟,抽完三袋旱烟,爷爷忽然站起身:卖!

爷爷既开口,事情就好办。当天下午那信用社主任就笑兮兮把那盆“万年青”拉回自己家去了。院子一下空了,所有人觉得减去一个大负担。爷爷把卖花的钱夹在墙上的镜框背后。那是他的藏宝之地。显然那钱他是不准备花的。对爷爷这次的不听话而自作主张,奶奶头一回没数落。

不久后,曾偌大的花园,一切繁芜不见踪影,原来的位置早被一个高大的玉米架所占据。小叔眉开眼笑,他笑的是腾开的空地,终于派上这么大用场。

到了夏天,村里都在议论一件稀奇事。稀奇是说,从未见过的一种花,开花了。而那开花的,就是被人从爷爷手里买走的那盆“万年青”。

闻听这消息,我们偷偷跑去,于那家人院墙背后窥望。果然,那盆被诅咒被埋怨了多少年的“烂草”却奇迹般开出一架若挂着小铃铛的、白黄相间的花。隔老远似能闻到阵阵幽香,这幽香,使人惆怅又使人落寞,于惆怅落寞里,更听到那些小铃铛随风摇曳,仿佛是对我们的嘲弄与奚落。大家都没说话,却都在心里说,这事儿万不可让爷爷知道。

此后几天,天气似为配合而无比明媚,想必那花儿定然更加妖妖灼灼,使人想到那家人将要怎样的窃喜。同时也就因此想到人的愚蠢:若当初不是那么心急,怎会教他人拾了这么大个便宜。但大家心里这么想,嘴上谁也不愿承认。

夜里,趁爷爷不在,终有人打破沉默,那若有似无的叹息是说,怪道人家家道兴旺哩,原来这花儿也撵人,也愿往那富贵人家去开。大家听了不言语。不言语就是人人都默认了那事实。这时院儿里响起脚步声,使人心惊。爷爷背着手来了。

爷爷进门就笑眯眯说了,到底是开了,我就知道迟早要开的,看看,那花儿开得多欢闹!我说是“万年青”,再不会错的,果不其然,那样儿的花儿,就配得上那样儿的名字。爷爷说这话时,声调配合着他的喜悦,仿佛就能听到风中一个一个的小铃铛在演奏乐曲。这倒使大家想不开,怎么自己养了多少年,花开在别人家他倒似乎更加开心。但谁也不敢说话,不敢确定应当如何接话。就当大家因困惑而不解、由不解而迷惘时,爷爷说了一句——

开花就是好的,开在哪里不是个开?

旺谁家不是个旺,我们家这都旺了多少年了,旺旺别人家,多好的事——

看大家仍疑惑,爷爷又说出这么一句。

这倒是实情。想来这么多年,一大家人虽生活清贫,却也顺顺当当;家家添丁,爷爷奶奶膝下一群男男女女的孙孙。

爷爷留下这些话,要大家于以后许多年去慢慢品味,而当大家终于明白这话时,我们早已习惯了不养花的日子。不养花的日子里,爷爷还是照旧一天天嘿嘿笑着,被奶奶数落着,直到奶奶自己数落不动,俩人一起在院儿里数星星。

那开在别人家的“万年青”,自那年开过以后,又沉默了几年。直到某年忽然再次开放。而再开的花,又更比上次繁盛。隔着半个村子都闻得到花香、以及听到那玲珑的响声。但爷爷却病了,病了的爷爷不得不瞅着奶奶把放在镜框背后、那被橡皮筋扎绑得整整齐齐的钱拿来给爷爷买药。有一阵儿爷爷确乎要好转一些,但到底经历大半生烦难坎坷的人,已是油枯灯烬。于某个午夜,爷爷安详走了。一直为病痛所纠缠的爷爷,那夜却格外平静。想来那时万籁俱寂,空中便唯有那玲珑的响声,伴爷爷向一个再也不必为生的艰辛而忧心劳形的地方。

爷爷走后不久,那盆“万年青”枯萎了、死了。谁也不明其中原因。

后来我专门查了书,一直被爷爷叫做“万年青”的花儿,实为一种叫作凤尾兰的花卉;。

但我心里仍愿将错就错,把那开出小铃铛的花儿叫作“万年青”。

注释:

苶(nie)了:傻了、呆了、朽了。

拙作《乡关何处》第一版于去年售罄后,应读者要求,推出二版并再次加印。二版修改了首版中部分错别字且于版面上酌情优化。将于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及各大网店进行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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