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金瓶梅系列」舌尖上的金瓶梅：为什么小说里总在吃吃喝喝？
《金瓶梅》这样一部写人间欲望的书，一般人对它最深的印象是情色描写，不过，我统计了一下，书里几乎每一回都会写到吃饭喝酒。写饮食，比写男女的篇幅可大多了。这是不是超出了你的印象？作者为什么要这么频繁地写吃喝？
而且，很多人觉得《金瓶梅》里的吃食，远不如《红楼梦》精致。是作者的出身背景不如曹雪芹显赫吗？
舌尖上的金瓶梅：相比于红楼的盛宴，金瓶梅中的美食有哪些呢?
这一篇，我们就来解析《金瓶梅》里的饮食生活，我提醒你注意三个关键词：市井、丰足和社交。
市井烟火气
单拿食物来论，《金瓶梅》里的食物，确实不如《红楼梦》精致。但小说里写吃喝，是用来推动情节、塑造人物的，不是作者拿来炫耀的。《金瓶梅》里的食物，气质是市井烟火，恰恰符合典型人物的生活环境和身份特征。
很多人对《红楼梦》里那道“茄鲞”印象深刻。普通的茄子，用了十几只鸡，经过特别复杂的工序，做出了刘姥姥完全吃不出茄子味道的小菜。
那么《金瓶梅》里能跟刘姥姥的茄鲞媲美，让万千读者津津乐道的，恐怕就要数宋蕙莲的红烧猪头了。西门庆的妻妾下棋玩，输了的出钱请客。第23回，李瓶儿输了5钱银子，潘金莲便让人买了坛金华酒，一个猪头和四个蹄子，叫来旺媳妇宋蕙莲去烧。
宋蕙莲只用一根长柴禾放在灶内，一大碗油酱和回香大料拌好，上下扣好。不用一个时辰，就把一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的五味俱全。宋蕙莲拿大冰盘盛好，连姜蒜碟儿，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
宋蕙莲还炫技，说其实没用一根柴，要不然能烧得脱了骨。
《红楼梦》里贾府是京城里的公爵之家，自然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金瓶梅》写的是商贾之家，吃红烧猪头肉的潘金莲、李瓶儿，不是画上画的、诗里写的美人，而是真正的市井女性。潘金莲会包裹肉水角，李瓶儿洗手剔甲做葱花羊肉馅的扁食，西门庆常吃的是血皮、猪肚和腰子这类食物，去王六儿那偷情，吃的是韭菜猪肉饼。最有趣的是在花园里，潘金莲剥新鲜的莲蓬子给西门庆吃，他嫌涩，不吃。吃莲蓬吃的是情调，西门庆是不懂。同样吃螃蟹，《金瓶梅》里吃的是酿螃蟹，里面塞上肉馅，用香料裹起来，用香油、酱油腌好，再炸，口感酥脆。而大观园里的螃蟹宴，姑娘们坐在藕香榭水边的亭子里慢慢剔蒸螃蟹，吃完了还要写诗，两者意趣完全不同。
城市的富足
但是，西门庆家的饮食，却也有贾府不能比的丰富性，它反映出了典型的商业社会消费特征。
咱们先看西门庆和应伯爵的一顿饭：（说明一下，下面这段文字出自词话本金瓶梅，绣像本对美食描写做了大量简化。）
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咸鸡。又有四碗嗄饭：“烧鸭、水晶膀蹄、白煠猪肉、炮炒的腰子。还有一盘蒸的糟鲥鱼，入口即化，骨刺皆香。西门庆用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传统农业社会的特点是自给自足，大多数吃的是当季当地的食材，就连《红楼梦》的贾府，日常吃的也多数是自家农庄的出产，一年到头，就盼着乌进孝送来田庄产的各种山珍海味。
但西门庆家里，日常饭桌上就是辽东金虾、泰州鸭蛋，江南糟鲥鱼，后面还写到了湖南的熏牛肉、四川的糟鹅肫、江浙的冬笋。东西南北的各色新鲜食材、地方特产，沿着大运河，来到了北方商人家的餐桌上。
当时物流发达到什么程度？书里多次出现了鲥鱼。应伯爵吃了西门庆家的鲥鱼，啧啧称赞：“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要知道，鲥鱼上市是春末，天气渐热，靠着大运河，加上用冰保鲜，鲥鱼才能从江南运到北方。咱们也就是最近三四年才普遍享受了冷链物流。这个小细节，一方面突出了西门庆的豪奢和大胆僭越，更是透露出当时的商业风貌。史书上说，鲥鱼成为朝廷贡品，是在明代万历年间，可以跟小说这个情节做个印证。
物流发达，物资丰富，这是商贸的力量。
饭局与社交
我还要提醒你，好吃好喝西门庆可不都是关起门来跟自己家人吃的，《金瓶梅》里的饭局非常频繁，它呈现的是活跃的城市社交生活。
我又要拿《红楼梦》做个对比了。
《红楼梦》里让人念念不忘的的美食，几乎全都是贾府的家宴。不管是元宵节贾母的精致家宴，还是秋天的螃蟹宴、冬天的烤鹿肉。参加宴会的，都是贾府的自己人和亲戚们，很少有外人。
但《金瓶梅》里，日常家里的饮食总是一带而过，花了大量笔墨的，往往是五花八门的饭局。饭局上都是三教九流，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城市市民。
饭局，本质上是一种城市社交活动。吃饭是其次，关键是“局”。
顾龙的金瓶梅插图
中国人的餐桌上，座次很关键。按传统的规矩，“在朝序爵，在野序齿”，就是说官场按官位大小排，民间就按年龄大小排。不过，《金瓶梅》开篇的第一个饭局，就打破了这个传统规矩。
西门庆和应伯爵他们在玉皇庙结义，西门庆说应二哥年龄最大，是大哥。应伯爵摆着手说：“这年头，哪里还论年龄，讲的是财势，大官人最有钱，自然是老大。”于是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整理停当，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坐了首席。应伯爵说的是实话，《金瓶梅》的时代，有钱才是老大。
饭局上比吃什么更重要的是气氛。所以西门庆的饭局上永远少不了应伯爵，还有一个谢希大。帮闲们曲意奉承，妓女们递酒伴唱，笑骂声乱飞，荤段子齐舞。有意思的是，应伯爵讲的田鸡和螃蟹的笑话，我们现在也在讲。
当然，饭局少不了唱曲的，曲子都是一套套的，大部分是明代流行歌曲，比如《山坡羊》，《锁南枝》……有的大胆直露，有的非常有文采。
去青楼喝酒，自然是西门庆买单，别的人白吃白喝，遇到稀罕美食，比如鲜乌菱，鲜荸荠，冰湃的枇杷果，这些人不但一把都抢吃了，还藏在袖子里拿回家。
西门庆从不介意，这不光是大方，对他来说，饭局也是他的社交投资，他可以通过饭局结交权贵。
第31回官哥满月酒，乌泱泱来了一堆人，除了清河县的各级官僚、富户，亲戚，还有两个太监，他们是从宫里派到地方上监管专项事务的。他们再三谦让，还是被众人推着坐了首席。
当年跟西门庆借钱的蔡状元，当了巡盐御史，又来到西门庆家。西门庆准备大桌面酒席，说不尽的珍馐菜肴，连跟班的下人也每人50瓶酒，500点心，100斤熟肉。这顿饭一共花费了千两金银，蔡御史很满意，惦记着：不知何日再来。
再来的是宋御史，他要借西门庆家宴请六黄太尉，排场更大。这一场豪华宴席，自然是西门庆出钱，但宋御史硬是差人送来106两的份子钱，不收都不行。言下之意，我们可不是吃大户，是拿了钱的。当然，西门庆花了这么多钱，也是一项投资。
果然，对这场豪宴，宋御史很满意。后来跟西门庆聊天，提起地方民情风俗，考核地方官员，西门庆趁机推荐了自己人。
说到这里，你应该可以理解小说为什么每一回都在吃吃喝喝了。这既是市井生活最常见的场景，也是西门庆这样的城里人最方便的社交场合。
欲望无边 身体有限
最后，我们还必须回到小说的主旨上来。
资深金迷张爱玲说：“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
一个人乃至一个社会的闲暇时间，决定着他的生活质量，也藏着他的未来。西门庆家烧鸭子炖猪肉，盆满钵满，好像是在丈量欲望到底有多大多强。但到了第67回，西门庆已经喝不了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了，还向应伯爵抱怨：我身上发酸，腰背疼痛。应伯爵说：“你这胖大身子，整天吃这些厚味，是要上火的。”
西门庆的“局”
欲望无边，身体却有限，这预示着西门庆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书中的饭局，可谓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似乎永远都会这样吃下去。不过呢，西门庆死后，热闹都跑到春梅家、张二官家去了，风光都是别人家的了。
胡吃海塞，吃到最后，仍然不免水米不进，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