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人类诸多语言的诗歌为什么押尾韵?...
生命科学学院15级小夏同学来信:
为什么在主要的语言当中,诗与歌曲几乎清一色地采用押尾韵的押韵模式,而只有少数的例外(如蒙古语的押头韵和日语一般不押韵),这只是巧合还是意味着人类在修辞上的某种共通性呢?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1.诗歌音律的结构特点就是重复
诗歌是靠韵律推动的,而韵律的要素就是重复。
重复的可以是整句话,也可以是音节数量(如汉语的诗歌),也可以是重音(如欧洲语言的抑扬格),也可以是音节,也可以是语法(如排比)。
音节的重复中,声母的重复就是押声母,如蒙古诗歌;韵母的重复就是押韵母,也叫押韵。
韵母重复的部分可以是头韵、腰韵或尾韵,汉语押尾韵。
2.语言类型不同,重复的选择就不同
选择语言的哪一部分重复,和语言的结构特点有一定关系。
欧洲语言的诗歌可以选择重音重复来显示节拍,而汉语是单音节的旋律型声调语言,语音结构特点决定了汉语诗歌不能选择重音重复,只能选择音节重复来显示节奏和旋律。
3.重复中的长主音形成段落感和逻辑感
音节的重复是为内容服务的。在声调旋律的进展中,段落感是内容结构的逻辑依据。有了段落感,句意层次就清晰。
段落感的标志是一个长主音的出现。长主音可以出现在声母、韵母和整个音节上。
蒙古语长调第一个音节往往很长,而且开始很重,所以押声母。押声母的意味着每句都以长主音开始。
彝语的很多歌音节时长都比较短,所以要押整个音节。
满语诗歌多在乐句中间拖腔,所以押腰韵。
汉语和欧洲语言诗歌多在乐句最后拖腔,所以押尾韵。
押韵配合拖腔即长主音,显示结束感即段落感。
押韵如果很密,结束感就多;结束感一多,连贯性就弱;由此经段落感显示出“起承转合”的段落关系。
反之,押韵如果很疏,连贯性就强,段落感就弱。
汉语诗歌如此重视段落感,是因为需要更多的想象空间去为字义丰富的意涵留白。
4.重复中的语音象征奠定诗歌的情感基调
汉语诗的韵脚在其象征意义上可以大别为洪亮、柔慢、细微三类。因而一首诗歌选择的韵脚奠定诗歌的情感基调。
例如抒发思乡怀古之愁情的《黄鹤楼》,所用的韵语就词音悠长面徐缓: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然而以欣喜若狂的心情写下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所用韵语就洪亮而奔放: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在同一首诗中,为了表现感情的跌宕起伏,还相应地换韵以征意。
一种换韵是象征情绪的对比。
例如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歌》前两句用圆润之韵:“昵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后两句情绪一变而为激昂,韵脚也换以阳刚之韵:“划然变轩昂,勇土赴敌场。”
一种换韵是象征情绪的回旋曲折。
例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四句一换韵,由平而仄,由仄而平,回环不已,令人情随流水,荡气回肠,吟哦不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频频换韵,形成推波助澜之势,象征着感情的曲折与回荡。中国古典诗歌就是以这种声意同构的音律形象声情并茂地阐发诗意的。
在人类诸多语言的诗歌尾韵中,我们看到了——
生理-心理的融合,
感性-理性的交织,
语音-句法-语义的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