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喜欢《八佰》
再谈技术问题 Uni-Note Vol.153
2019年我的一个朋友看了“原版”《八佰》，
回来用一个小时跟我复述了详细情节，我据此写了篇批评《八佰》的技术分析。
昨晚我去看了点映版的《八佰》，
确认了自己去年的盲评问题不大。今天的文章，是我对《八佰》的批评续集。
四行仓库保卫战是一场防御战。
防御战通常有两种目的。
守住城池。
消耗敌军。
四行仓库保卫战是哪种？
不是守城池，“八百壮士”守的是个仓库。这时上海已经被攻破了，覆巢之下无完卵。
也不是耗敌军，“八百壮士”实际上就四百多人，敌军两三千人，谁耗谁？
那么，四行仓库保卫战到底在干嘛？根据史实中的来龙去脉，这场战斗是打给第三方（国际社会）看的——各位西方大佬，快来人呐，日本人搞我，还有没有国际法了？
打个比方就是，小林冲到赵家打砸抢，老赵弃家逃跑，留下家丁赵四挨打，还打开门窗让隔壁老王看直播，赵四一边找死一边喊：老王救命！
历史上，赵四被打到缺胳膊少腿，老王也没拔刀相助。赵四挨了毒打，逃到王家被缴械，后来被小林家奴的杀手弄死，老赵始终没啥实质性的表示。
做一下阅读理解，这段悲凉的历史留下了哪些教训？
不能靠老王，求人不如求己。
不能信老赵，跟着他早晚成炮灰。
不能怕小林，要自立自强以牙还牙。
只有做好这三点，才能避免赵四流血又流泪，才能避免后人成为新时代的赵四。
下面来看看《八佰》的问题——夸大战争的惨烈程度。
历史上的四行仓库保卫战牺牲国军19人。
电影里呢？
阻止日本人炸墙，国军排着队搞自杀式袭击，至少牺牲七八人；
人肉护旗，又牺牲十几人；
国军三四百人的大部队撤退，在桥上被日军火力扫倒一片，目测至少三四十人；
留守断后的小分队主动送人头，据他们签“生死状”的数量估算，大约牺牲二三十人。
日军水道偷袭、夜间冷枪流弹等导致的牺牲，也是不小的数字。
换句话说，电影《八佰》远远夸大了这场保卫战的惨烈程度，而且，这种虚构的惨烈还处处智商掉线，仿佛高级黑——他们都是笨死的。
日军用铁甲掩护企图炸仓库，一名国军士兵把手榴弹绑在自己身上，跳进铁甲阵，与敌人同归于尽，很悲壮（这是全片我唯一流泪的场景）。但是接下来，其他国军士兵排着队搞自杀式袭击，就很迷惑了——既然已经破了铁甲阵，接下来就不能把炸药绑在重物上投进敌军吗？
再看人肉护旗，历史上国军士兵冒着生命危险倒腾旗子，是为了给临时制作的旗杆弄一个加固的绳子。电影里，改成了旗子容易倒，要一群士兵在日军战斗机的扫射下扶住旗杆——这旗杆也不重（王千源饰演的羊拐一个人就能举起来），找一堆沙袋固定很难吗？你们守的可是个堆放物资的大仓库啊。
最迷惑的就是大部队撤退。撤退前长官谢晋元就说了，撤退要军容整齐，在对岸的洋人面前，显示国军的体面。
道理我懂，但你们在敌军火力下撤退，为什么不走掩体（比如桥两侧的护栏），也不用日军此前留下的铁甲，而是毫无遮挡地走桥中间？撤退的不找掩护，负责火力压制的也不找掩护，操着国骂端着机枪站在路中间开火，一下就被敌军干掉了。看到战友中枪倒地，另一些国军停下脚步去救人，他们也不找掩护，又送了一拨人头。
这支国军弱吗？日军以十倍兵力，正面进攻四天四夜都没攻克他们把守的四行仓库。怎么一到撤退，就被打得稀碎？这些国军将士是不是对体面撤退有什么误解，你们应该追求的是齐齐整整地到达，而不是齐齐整整地牺牲啊。留守断后的国军也很上头，人数没敌军多，武器没敌军好，不想着打游击干扰牵制敌军，居然组团往敌军枪口上撞。
顺带说一嘴对岸百姓的牺牲——冲过桥送电话线那段，也拍得智商感人。四行仓库的对外联络中断，对岸百姓在日军的火力范围内，冲到桥对岸送电话线。
为什么非得白天从桥上送呢，晚上游过河不能送吗？无论是送旗子的女童子军，还是火线参军的三个学生，不都是晚上轻松游过河的吗？
电影《八佰》罔顾逻辑和常识，虚构渲染战斗的惨烈，我只能想到一个目的，就是煽情。不然，那场让人无语的撤退中，不会响起无中生有的昂扬音乐，更不会让11月1日的上海下起大雪。
催泪BGM、漫天大雪、惨烈的牺牲、对岸的呼唤——你还不哭？
导演要感动的不仅是观众，还有片中的角色。在这场撤退中，片中几个原本还算真实的小人物都疯了。
贪生怕死的“瓜怂”（姜武饰），卷进战场后东躲西藏，一心想着平安回到家人身边。家人的动因没有改变，瓜怂在大部队撤退时却骤然由怂转刚，跑到仓库楼顶，挥舞着大刀唱跳——我实在搞不懂他这个时候唱戏，在战略战术上有什么贡献，大概又是导演的煽情手法吧。
贪生怕死PLUS的“老算盘”（张译饰），卷进战场后想方设法逃跑，就连战友们绑着手榴弹跟日军同归于尽，都没能感化他。老算盘男扮女装，成功逃到租界，这么一个坚定的利己主义者，在对岸守军撤退，日军火力阻击的时刻，居然热血沸腾，跑到危险的桥边应援？
情报贩子、申报记者方兴文（辛柏青饰），把国军情报“贩卖”给日军和美国记者，这样的人混进四行仓库搞采访，怎么看都是来“进货”的。大撤退的时候，方记者也骤然悔悟，跑到一半他弄掉了士兵们的家书，居然冒着被机枪打成筛子的危险，回头去捡。
这些角色在片末突如其来地被感化，跟导演在整部电影里虚构并渲染的反智惨烈一样，都是在强行煽情——“八百壮士”伤亡惨重，他们是“真正的中国人”（片中台词），他们在“唤醒更多的中国人”（片中台词大意）。
要辨认其中的荒谬性不太容易，我试着再说一次。
“八百壮士”的惨，是老王（西方）、老赵（党国）、小林（日军）联手作用的结果。他们最惨的不是电影里虚构夸大了十倍的伤亡，而是撤退后被抛弃被虐待被暗杀的恐怖余生。说他们是“真正的中国人”，难道是黑真正的中国人都是悲凉的炮灰？说他们在“唤醒更多的中国人”，试问在这部长达147分钟的电影里，苏州河对岸有哪个中国人被合乎逻辑地唤醒了？
普通人回顾那段历史，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老王、老赵和小林一样可怕，进而认识到我们需要怎样的内政和外交，进而避免“八百壮士”的悲剧在今天重演。如果人人都因为电影《八佰》留下了战狼观众式的无知泪水，谢晋元的冤魂大概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今天的封面和正经配图，来自电影《八佰》（2020）豆瓣剧照。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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