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美小说】青涩槐花(八)
有人经常问我老家是否真的有一座风雨桥。我深知道他这么询问的原因。其实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这样的桥,只是你不曾翻开记忆而已,因为那桥上留着童年的笑声和影子,我们透过回忆,会看到自己童年的样子还有错失的青梅竹马。——千翼
(八)
建国是三太爷的孙子,高中毕业后,就在镇农技站工作,为人憨厚,能吃苦,肯钻研,精通机械,是镇上有名的拖拉机手,也是四乡八镇有名的劳模。
八十年代末,农业基本实现机械化生产,因我们村属于丘陵地区,实现机械化生产的进程相对缓慢,农业生产全靠人力。建国就主动承担了附近几个村子农机服务的任务,每到春种秋收的时候,在田间地头总会看见他驾车劳碌的身影,乡亲们有求必应,而且从不计报酬,所以他在乡亲们的心里口碑很好。
有一年麦收的时候,建国调来三台大型脱粒机没日没夜地奋战在打谷场上,为了赶在雨季来临前,把乡亲们的粮食抢到手,他吃住在场上,几天几夜不合眼,人消瘦了很多,乡亲们再三劝他回家休息,他总是不肯。偶有一日,他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打谷场上烟雾弥漫,原来是机器连续作业,线路过热发生短路,引起了火灾,天干地燥,麦场上又到处是堆积如山的麦秸垛,火星一点就着,瞬间,便是冲天火光。
建国见状便拔腿就往场上跑。这时,麦场上已经满是担水救火的人,正当人们忙于救火的时候,在燃烧的麦秸垛中,他隐约地看见有两个孩子挣扎的身影,原来是在草间捉迷藏的孩子被大火围困在里面,他不假思索一个箭步冲进浓烟滚滚的火堆。在人们焦急地目光中,他双手抱着两个孩子从燃烧的火堆里跳了出来。孩子得救了,他的脸却烧成了重伤。后来经过治疗,脸上还是落下了一大块难看的伤疤。
建国的行为得到乡亲们的肯定,九八年的时候他当选村长,因为他做事果敢,工作有魄力,从不徇私,再加上他的脸色“恐怖”,乡亲们都称他为“鬼脸”村长。南巷子村在他的带领下,发生着巨大变化,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提升,家家户户渐渐富裕起来,“鬼脸”村长的名声也在四乡八镇传开。连几岁的孩童都知道他,大人们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的时候就会说:再不听话,“鬼脸”村长就来了。孩子们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都吓得不敢出声了。
大伙和三太爷闲聊,三太爷也不免问起我这几年的经历,我也简单地叙述外边世界的变化,说到在外的生活,我也总是感慨繁华都市尽是陌生感,还不如家乡让人觉得亲切。
“再不好好吃饭,'鬼脸’村长就来了……”不知道那是谁家的老奶奶正在哄孩子吃饭,小孩子规规矩矩地大口吃着饭,眼睛还四下张望着。
“'鬼脸’村长来啰……我专抓不吃饭的小孩,嘿嘿……”远处,一个穿戴破旧的半大孩子,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着几个“喜果子”,赶着一群羊走了过来。
那个刚吃饭的孩子一听有人喊“鬼脸”村长来了,撒腿就往屋里跑,老奶奶便气得踮着脚骂起来。
“小六子,你再傻吆呼,我把你的破嘴缝上……”老奶奶气不过只好跑进屋追孙子去了。
那羊群移动缓慢,小六子并不急着赶路,一边大口吃着“喜果子”,一边朝着大伙傻笑。
大伙都捏着鼻子,羊膻味太重,羊群塞满了整条胡同,把挑着水的乡亲围在中间走不得,有的羊趁机喝桶里的水,气得挑水的乡亲大骂小六子不是个东西。
小六子走到三太爷跟前,傻傻地笑着,端起茶杯就喝水。三太爷也不生气,还一边说慢慢喝别呛着,还笑着问谁给他的“喜果子”。
六子擦擦嘴巴,指了指东边,大家都明白那是雨秋家,雨秋要出嫁了,家里正准备“喜果子”。
“六子,晚上是不是跟羊一起睡的,浑身都是羊膻味,熏死人了。”田嫂忍不住说,“赶明儿,婶子,给你介绍个羊媳妇,怎么样,哈哈……”
“去去去……哪有羊媳妇,你就会骗俺,俺喜欢雨秋姐姐。”小六子傻笑起来。
“你也喜欢雨秋呀,你不傻呀,呵呵……你就搂着羊做梦吧,呵呵……”
大伙都笑了起来,我却笑不起来。
“我就喜欢雨秋姐姐,你瞧我这衣服还是雨秋姐姐给买的呢!”小六子有些生气了。
三太爷咳嗽了几声,大家不再说了。
“六子,快去放羊吧,别忘了太爷跟你交代的事情,给我看好南山那片地,不要让羊跑进去,知道了吗?”三太爷认真地说。
“知道了,太爷。”小六子答应着,扬起鞭子在空中打了几下,嘴里呼喊了一声,那羊群就像听懂了似的,都奔跑起来。
“六子,小心南山上有狼,别让狼把羊吃了。”几个小年轻的开玩笑地逗着远去的六子。
“哪有狼?你才是大灰狼……”六子一边喊着一边挥着长长的鞭子。那清脆的鞭响渐渐消失在人们闲谈的笑声里。
看着六子走远的背影,我不由得有些感伤,六子是一个弃婴,出生的时候就有病,被人遗弃在村口,是村里张奶奶捡回家养大的,虽然一直傻傻的,但也算懂事,和张奶奶相依为命。据说张奶奶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地上班,条件都很好,多次来接张奶奶到城里享福,但是张奶奶就是不肯走,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傻傻的六子吧。
说曹操曹操到。不远处“鬼脸”村长建国领着一群人向这边走来。从这些人穿着上看就知道不是吃庄户饭的,一个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人。
陌生人的到来,打破了原有和谐气氛,大伙们都慢慢地直起腰来看。
“那不是村长吗?那些人是干嘛的?”有人认出了是村长。
走近了,建国用手指着老井周围的房舍、街道、树木和大胡子热情地交谈着什么。
有人便对三太爷说大概是要规划这片地了,听说镇里很支持南巷子村旧村改造和乡镇企业建设。南巷子村三百余户人家,原依靠农业为主,因地处两大城镇之间,随着经济的迅猛发展,南巷子村已经成为物流运输和物资集散之地,村里的商业也随之发展起来,渐渐地商业、手工业、服务业也发展起来。很多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落户南巷子村,优越的地理条件,丰富的物产和充裕的劳动力,让村领导在积极相应新农村建设的号召中,不失时机地开辟了许多致富渠道。几年来,村里进行了首期旧村改造,建成了商业街,拓宽了路面,建立第一个花园新村,一百多户人家住进了新社区。引进了多家驻村企业,解决了大批剩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南巷子村一时间名声鹊起,成为当地有名的明星村。
旧村改造,让南巷子村渐渐地淡去了过去的影子。老井所在的村南是唯一没有改造的区域。幽静狭长的小巷,青苔斑驳的路面,长满狗尾草的土墙、敦厚矮小的门楼,房前房后的槐树、翻越矮墙的桃花,还有那沧桑的老井,那悦耳的鸡鸣,那清脆的水桶的“吱呀”声,都成为南巷子村特有的风景。
南巷子人不愿意改变这一切,不愿意有人打搅这种原有的平静,更愿意安于这种落后,他们习惯依赖这口老井生活,他们习惯了在大槐树下乘凉,习惯了这些老邻老居之间的鸡毛蒜皮,因为这里还铭刻着他们祖祖辈辈的的故事。
三太爷终于按耐不住了,他用烟袋杆敲着青石几,用尽力气喊着:“小兔崽子,你给我滚过来。”
三太爷的一声喊,惊醒了所有人。乡邻们有一种“鬼子进村了”的感觉,我也感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建国看见三太爷发火了,便和大胡子寒暄几句一起走了过来。
“爷爷,你老怎么又发火呢?昨晚我可跟你说好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要乱说话。”建国小声地劝道。
“小兔崽子,你爷爷是个什么人你应该最清楚,我今天就是在这里等你们的,你少在这里比划?谁要动这里一寸土地我就跟他拼命。”三太爷胡子一翘一翘的。
“爷爷,有什么事情咱等回家再商量,这来的是镇里的领导?你可别给我丢了脸面。”
“你小子真是个当汉奸的料,当个屁大的官,你还知道要脸面了。”
这时,大胡子走了过来。
“老人家您好,您就是当年的战斗英雄孙红军吧。久闻大名呀,我们都很敬佩您呀!”那大胡子笑着说。
“该死的老汉了,哪是什么战斗英雄,你高抬我了……你就是镇里的大官?你是这小兔崽子的领导?那我告诉你,赶快把他抓起来,不能由这小兔崽子胡折腾,他这里拆那里砸的,一个好好的村子,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真是一个败家子。”太爷气得直跺脚。
“变成什么样了?变美了,变富了。大家伙说是不是?爷爷你就不要添乱了。”建国有点着急。
大家伙也没有人敢回应。
“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你多大能耐……”
“老人家别生气,建国是一个有远见有魄力的村干部,这几年,我们村在新农村建设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他的贡献很大,您老也瞧见了,我们村不是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吗?老百姓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吗?您老应该支持才对呀!”
“哈哈……真的是'翻天覆地’地变化,村里还有那个地方没有翻到呢?”三太爷站了起来,说,“你倒是会替他说话,我也知道是你们在支持他,他多大能耐我能不知道?你们怎么'翻天覆地’我管不了,但这个地方谁要是敢给我动一寸,我就跟他拼命……想'翻天覆地’就等我死了再说吧。”
“爷爷,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真是老脑筋,把这些老房子翻盖成新楼房有什么不好,剩余的土地还可以建设工厂,我们的日子能赶上城里人,大伙说对不对。”建国解释道。
有太爷在,大家没有一个敢回应的,都围着三太爷,看太爷的脸色。建国也觉得不自在。
三太爷说:“说什么,我老脑筋?你说对喽,我年纪这般大了,脑筋新不了,但我照样收拾你这狗日的。”三太爷说完就抡起烟袋杆打过来。大伙连忙拦住他,劝阻建国不要再气他。
“老脑筋,我活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听有人说我老脑筋,你小子有种……”三太爷气坏了,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胸口。
大嗓门田嫂双手叉着腰喊道:“建国,按我娘家论,我是你老姑,我得说你两句,有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吗?你爷爷这么大年纪了,我们半个村子的人都哄着老人高兴,你倒好不把人气死不算完。就冲这一点,我们大伙也得把你这个村长给掳下来。”
一听田嫂这么一说,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责起建国,大胡子也不停地为建国解释。
这时,三太爷却用眼袋杆指着大胡子说:“你这胡子,这小兔崽子,没告诉你,我最讨厌留着大胡子人了?下次再来把胡子剃干净了再来……”三太爷气得不停地咳嗽。
“爷爷,你也是老革命了,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镇里的王镇长,你……”
大胡子王镇长笑着拦住建国,解释说没有来得及剃胡子,没想到老人家对胡子很反感,转身劝建国要好好听听三太爷的意见。
“啊哟!王镇长不好意思呀,俺们不认识你这大官,对不住,建国你也不要生气了,你老姑就这张破嘴,别在意。” 田嫂说着掉下了眼泪。“建国你要带领大家致富,让俺们过得好,住得舒坦,大家都没意见。可是这……这口老井我们有感情,还有这棵大槐树……”
“当年为了保护给解放军的被服和药品,咱村在这口老井根上就死了十七口人呢,雨秋的爷爷和三连长,就被活活烧死在这大槐树上,当年三太爷就藏在这个口井的猫洞里,太爷亲眼看着乡亲们被杀害,心里有多难受呢?这么多年,老人家天天在这井边坐着,无论刮风下雨,从来不间断,你以为他是来玩耍的,他是来看那些牺牲的乡亲们的。南巷子人祖祖辈辈不会忘记他们,你不会忘记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长顺叔站在了人群中,他的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我记忆里的长顺叔是个性情温和的人,给人的感觉软绵绵的,今天真的让我吃惊不小。
“你一句话,把这里铲平了,太爷能答应吗?”长顺叔几乎要暴跳起来。
很少有人在村长面前敢这么大声说话,这对长顺叔来说兴许是第一次吧,对整个南巷子村来说或许也是第一次吧。
大家都被长顺叔的话打动了,那久远的往事,和那与这小村镶嵌的故事没有人会忘记。大家都静默了,都不停地擦眼泪,只有三太爷静静地看着那口老井,那棵大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