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岛月没与妙园日出 ——陆锦川先生评《或许你看到过日出》
陆锦川先生手稿
拜读怀中先生新作《或许你看到过日出》一文,十分惊异,这样的描述,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不觉引发了诸多遐思。
文中描述的是一位青年博士,偶然一瞥,竟捕捉到某少女的一湾浅笑,而他,竟又被这一笑倾倒,从此默默向往,孜孜以求。既不去相接相识,以图拥笑白首;又十余载苦恋苦索,如此难舍半嫣!这样写爱,如是写笑,似此描指,确是一个令人想之不到的隐矿,应可算前无古人了。
若论古来写笑写情,美人一笑千金,大之倾国倾城,小之倾名倾命,有的惊天地,有的泣鬼神,可谓无奇不有,但也不新鲜了。又大凡作文,多好奇突,题材惊心,情节动魄,文笔华美,回肠千古,但这些都属老套了。
论者以为,大凡作文,不在词藻华美,情节动人,而在乎意境高致。就像书法艺术一样,少取华而老取朴。而本篇行文,文词平淡,轻松家常,一无轰轰烈烈,二无错愕奇突,清清若小泉之默漱,闲淡如野鹤之信游。可却文意两当,衣饰得体。淡淡的笔,描述浅浅的笑;朴朴的文,勾画默默的盼。一若老将之用兵,玄妙机微,尽在谈笑之间耳!
细度弦外,忽而有悟:如此平设,意在荒草藏珠,大漠埋宝,就看你可识得这言外之寓否。推论至此,方始发见,原来本文之淡中蕴味,含指了许多高深哲理,人世警言。一若波光之投影,又如果老之骑驴,不知回头,焉能有见?看来,如不把这些宝藏挖掘出来,那可真要宝山空回了。
现在,我们且先来欣赏一下本文淡抹中的胜处。即以这位军官在领略少女之浅笑来说,其感受便是层层蜕化若仙。这段描述,可称之为“一瞥永恒三部曲”。
第一部:一瞥之间,便坠爱河,真个是:妙不可言,永志而不忘;
第二部:再次遥观,依稀若是,忽又觉:自其如是,非对他而发;
第三部:反复窃观,似是而非,方始悟:己之心相,加罩少女面。
博士至此,似乎明白,一切憧憬,一切奇观,竟还是那最初的“一瞥永恒”之再现,可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博士到了如此的如痴如醉之境,若如是放眼,只怕身相近似的少女,都有能在“一瞥之间,便见如来”!此境此受,只怕稍加指引,使可“观想”入道了。
博士到了法国,更无意碧眼金发的细腰女郎,却每在其时其刻,便自觉不自觉地隔海遥望。山河之大,又岂能相阻博士的“千里目”?在博士眼中,一幕幕的“日出”境象,又岂是红尘搂抱之流所能略一二的?这是什么?对,境界观。不入其境的人,休想得到同一感受。如果你笑他,那就等于缺乏起码的境界观念。
那么博士的这一概念,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一种虚幻吗?是着了魔吗?不是。博士这种现象很正常,这是在九大“境界观”中被称为“六根界定”中的“感知界定”。感知一旦成为固有而不变之概念、观念,又叫“观念锁定”。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存在都在流行,一切事理物情无不入流行。可“对待观”告诉我们,也有不入流行的存在而存在着。而人的“观念锁定”,便是这类存在。但是,它在对待中属“相对中之绝对”。它的“永恒”,根于人的存在。人若流行了,它便由“绝对转相对”,开始流行变化。
本文描述的“一瞥永恒”,正是这一哲理的生动展现。在博士心目中,少女与她的一丝浅笑,何曾有变?对他来说,十余年一瞬,一瞬即永恒,这便是思维境界中的“概念锁定”。境不变,它也不变。但这尚属于“象执”“念执”,还未入理。如果一旦入于理性的执着,便会成“知执”。这些执缚经常束缚着人们的思维智慧,限制它们的发展,限制他们的一切变化、机动,可大多数人却习焉不察。所以,博士追索的是一种自心“象执”,不是少女,更不是少女的笑,以及由笑引发的一切。这点,便是本文寓意深长之处。不过,博士也是幸福的。对他来说,这个美是永恒的,属于他的,谁也夺不走的一种私有,一种享受——而这,也正是它的价值所在。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躺在各种执缚境界中期待着、追求着、努力着的又何止博士一人呢?
更具乎哲理性的描述,还有——
尽管博士心目中的少女及其浅笑,是永极不变的,可少女身落有形,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得不抛弃那一件件稚服,换上成年女士的衣饰。而同样,更为异样的那张圆脸,自是很难找回那动人心魄的重复。即使女士甘愿为悦己者容,再来一次“西施效颦”,对镜莞尔,怕也未必能王嫱旧音,出塞重演了。
这里,演示了另一哲理,“存在是境界性的”,而“重复也是境界性的”。如果不能回到相应境界便不能做到真正的重复。这是太极哲学对重复的定义。比如,一个人忍不住当众打了一个喷嚏,如果你让他再来一个,可能吗?即使下次,甚至立刻又想再打,也不是依样葫芦:其迫、其窘、其忍、其急、其放、其声、其象、其液、其情、其真,如此等等,全都一如,神仙也做不到。可见这一喷,已然成为绝世佳作,无能再造了。这便是“存在的差异绝对”与“重复的雷同相对”的哲理定律。
可人生有界,存在的重复习染,使他们自然地认为一切真实存在,都应符合这两个条件:即存在的显现性,与存在的重复性,二者缺一,便生疑问。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而这显现,又涉及这一哲学规律。因为表现与重现,又是不同境界的转换,又涉及“差异是绝对”的定义。即使是自身从感受到表白,亦存在六根工具的某种转换,亦即“觉象”与“表象”的对立同一。
文中,大家都在笑博士之痴,并不断质询博士这一“存在”之可靠性。要他讲清楚,似乎讲不清楚,这便是问题!博士尽管愿意,并作了努力,可大家不会满意,这等于要那位少女再“西施效颦”一样。可这一切,并没人认为不合理,所以难堪的还是博士!可博士却怎么也讲不清楚这为什么讲不清的道理。
本文着意描述一个执着而又被人取笑的博士。可在讪笑之后,又可曾知道,这取笑别人的背后,还意味着什么?谁也没有想,博士也不可能去想,那么各位聪明的读者呢?这样演示是偶然的吗?这些都是本文耐人寻味的地方。
看来,本文系“白衣隐玄机”“白水蕴五味”。若要细论,道理尚可层出不穷,这里只是卒读之感,信笔由思,难付怀中先生大作之万一。待后有暇日,再从容解诵,细心品尝。
《或许你看到过日出》一文,让我联想到上一篇奇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两篇,似乎是姊妹。第一篇,可称“妙岛月没”;这篇便是“妙园日出”。两篇文字,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再能来一篇“妙空星灿”,那么海陆空,三光鼎立,一定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两篇文字,前后呼应。“妙岛月没”之妙,妙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妙园日出”之妙,则妙在“昙花一现永无容”。前者的手法是“镜里看花”,欲索不得;后者的手法是“惊鸿照影”,欲再难现。意境趣致,的是不凡,不愧文坛巨擘。
怀中先生,年逾古稀,犹不断以新作送观,足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志士暮年,壮心不已!拜诵未竟,便觉意动,信笔涂鸦,实是班门弄斧,管中窥豹,见笑方家,惶恐惶恐。
时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仿佛书于英伦北湖灯下
· 寄后 ·
这篇文字,相信也会像上一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样,多数人“看不懂”,不知道要说什么。此之谓“曲高和寡”“境深人稀”,故建议在《太极学》发表。更希怀中先生今后将此二篇文作,收入他的《古稀之集》。
仿佛又及
主编〡蒋华
图片〡徐怀中 金辉
编辑〡金辉 徐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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