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发现的恐惧

那同学看起来一副没事的样子,可是,接下来的那天晚上到第二天傍晚之间,他问的各种中医问题,就让人觉得:他问的问题都好奇怪,好像这个人是哪里坏掉了?

<齐物论>有一句话:『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一个人害怕的我执量还不太大的时候,他会让你看得出害怕;但是真是怕到了极点,反而不一定让你看得出害怕。

所以之后的二十四小时,我们大家看到的画面,都让人觉得,他其实真的有怕到,可是那个怕已经大到他本人都不会发现的了,所以才会做出那些非常稀奇的行为。

所谓非常稀奇的行为,好比说,有一件事情,应该是我们这个业界的老师,私下会聊到,但至少那位同学是并不知道的。我们这些教书的同行之间聊天,会说『什么样什么样的学生,我们非常喜欢把他开除或者拉黑』的这个话题,其中有一个典型是:

如果你今天教拳,你的学生什么都还不会,来跟你学少林拳或者什么拳,你说这个拳要这样比,而有一个学生竟胆敢说:『老师你这个拳为什么不高一点?为什么不低一点?为什么不左一点?为什么不右一点?如果偏右一点打打看,会不会打得比较有效果?』如果他在还没有练过的第一天就跟你问这种问题,通常就把他一拳打下山得了。

会犯这种怪的同学,以我们同行间的经验,通常都是学了几年之后——比如我听过一个同行讲过一句话:『真实枉费我点拨他三年,结果三年的成果,还不是一脸横肉!……而且这种学生,等到你真正想要救他,真正想认真指正他『这样很严重』的时候,他却露出那种茫茫然,一副很天真,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来彻底否定你……那时候,你真会心寒到觉得怕!』

作为一个师父,如果遇到这种学生,到最后会内伤到死。所以我们教书业界,其实是尽可能在『逃』这种学生的。那种最初始的时候,你什么都不会的时候,我教一招,你却要怀疑三下四下,那是最不可以的。

结果那个同学,那个晚上的后半,就一直问这种问题。比方他问我说:『老师,如果祛痰的药,要去掉身体里面比较细细碎碎、比较小的痰要怎么做?』

我说:『这种细细碎碎、小的痰,如果用祛痰的药祛不动的时候,通常都是有某种阻抗。就比如说,你用小青龙汤,你会意识到,如果半夏有效的时候,那个痰水在你的肺里面不见了,可是在你的膀胱出现变成尿;从肺到膀胱那一大段组织,它可能不是经过什么血管或者淋巴在传递,而是像王唯工教授《水的漫舞》里面讲的那样子,是以细胞为单位,这一头的细胞吸收一个水分子,然后传导给下一个细胞,是透过非常微观的机制传过去的。这种微观的传导过程,如果有阻抗的话,我们一般中医的说法,会说是里面夹风或者夹湿,所以要如何能在这些细到不能分辨的小处,把那个中医概括性的风跟湿去掉,可能就要照马光亚大夫提到的,比如说祛风又祛湿的,像是升阳散火汤之类的结构,把那个阻抗拿掉。』

我这样子讲,我想即使是没有学过中医的人也听得懂我大概在讲什么。这位同学就跟我说:『老师啊,所以我就要用木防己汤的结构从血管里面抽,那就对了,对不对?』

我说:『这是说什么呀?』

然后他又说:『哦,那不然的话,我用指迷茯苓丸来抽,对不对?』

我说:『你刚刚问的是『抽不动的时候怎么办』,所以还是要先去掉那个阻抗啊!』

他接下来就讲:『那肌肉细胞里面水分的阻抗,有没有可能是来自于神经系统?如果是神经系统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假设他是少阴?我可不可以用小柴胡汤清淋巴的方法来改善神经系统的混乱?』

这个问题真的非常夸张啊,夹风、夹湿的痰,如何能够『定性定量』说到『合适来自于肌肉的自主神经系统』?学中医的人,如何能够说『肌肉的自主神经系统跟淋巴的作用点有相关性』?他提出来的是『中西医不可能对话的点』的那种问题,然后就一直连续问这种问题。

后来他说:『那不然怎么办?』

我说:『我不是第一个问题就回答了吗?升阳散火汤。』

他又说:『这样子祛风又祛湿的结构,我用薯蓣丸可不可以?』

我说:『薯蓣丸九是一群补药——比如说八珍汤结构——再加上一些驱风去湿的药,

你如果把薯蓣丸里面的补药部分拿掉,剩下来的,不是就跟升阳散火汤的结构差没有很多吗?』

他说:『对,好,那我知道了,用八珍汤。』

我说:『我说的是拿掉八珍汤!』

他说:『哦?拿掉八珍汤看一下……哦,哦,对了,对了。』一整个晚上问我这种问题。

然后第二天早上吃点心的时候,吃到一个甜点店,有一个什么金钱龟熬的胶,他问我说:『老师,金钱龟跟乌龟是不是差不多?』

这是一个逻辑上不可能的问题吧?乌龟这个大集合里面有一个小种叫金钱龟。这好像在问我:『东洋白晒参跟吉林红参是不是跟人参差不多』一整天就一直在问这样的问题,问到那天下午,他还继续问,然后,我问他说:『哎,这个某某某啊,你从昨天到今天问的,问题本身发疯姑且不论,但一直有个很奇怪的地方,是以前没有的。从前你不会那么激烈地问那种『怎么样去用西医的身体学来解释中医的病机』。为什么这两天的问题里面多出了这么多、要硬的去解释中医理论的西医空想科学,或者反过来讲,硬的要解释西医理论的中医空想科学?为什么会多出这么多这种问题?』

他就说:『那是因为有人找我看病,他不相信我,我要懂很多西医的东西,都讲得通,才能说服人家啊!』

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好好笑哦!全世界除我之外还有六十几亿人,对不对?你大可以对我之外的那六十几亿人说:你想要说服你的病人,可是为什么你就偏偏要挑上这个『最不可以对他讲这句话』的我,来讲这句话?这等于是,武术老师告诉你这一拳要这样打、这样比,你却问他『为什么这一拳不高一点、为什么那一拳不低一点?』,而且才刚刚上完我两天《庄子》课,就在我这个《庄子》教练面前,问了一昼夜的问题,理由是因为『我需要去说服别人』?

我就说:『你这不是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中医被逐出师门一次,《庄子》也被逐出师门一次吗?』

这个画面有趣的是,他本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做这件事情,所以我可以看到一个可爱的画面,叫做『大恐缦缦』。他本人虽然是在看似平平稳稳,其实以他的mechanism,他的我执的机制,已经在想要逃走了。只是他无法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自己还很平静,还觉得跟我是如同过往一般的日常闲谈,可是他的我执已经做出无论如何都要被逐出师门的事情。而令我觉得,他这个不算是非常天才的人,我执确实聪明到简直有神通。

我从前就有一个中医学生,只因为问过我一句——他不是叫我老师,他叫我杰中——他说:『杰中,上次你教我,可以用土茯苓煮水治那种皮肤病,我也开了这个方子把我的一个练拳的老师治好了。不过,杰中,如果这个方子,土茯苓不要煮在里面,而是磨成粉另外吞,会不会也有效?』一副古灵精怪、天真烂漫的表情。我看他问那个问题问得好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却觉得好累,当下真有一瞬间老了十岁;皱纹出来了、脸垮了、肚子也忽然鼓起来了……大概是那种感觉。后来,我就把那个同学拉黑了。

这件事情我没有常常在跟人讲,这位同学肯定不知道,可是他的我执怎么能够那么精确地发现『只要问这种问题,就一定可以顺利被逐出师门』?我觉得人的我执真的是非常有神通。

当然,这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后续,是他朋友跟我说的:『他回家以后,自己把脉,才发现尺脉都没有了,他也才知道,当时自己是被吓疯了。不过,会怕又有什么用呢?下次再见面,这位同学,还是我说一句、他就一句怼回来了,旁边的同学看到了、私下劝他,他还是说:『我哪有!』

所以,有时候老同学来问我一些问题,我真的会很想陪伴在你身边,好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多教你一点;可是往往,靠近相处,只要我不小心摸到他的我执一下两下,接下来谁都疯掉。

所以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很为难的选择,尤其是,当你是教主、当你是权威角色的时候,想要扮乖孩子的人,疯得更是厉害;人那个羞耻心的我执、那个爱面子的心,在面对权威角色的时候,发作得最是激烈。如果被一个他不在乎的人瞧不起,他就算了,可是如果他的恩师瞧不起他的话,那怎么行?那些虚伪的戏会演得非常恐怖。

因为我有这样的为难,所以我跟我《庄子》的学生——就是你们啦——我也只是非常小心地,上课尽量讲得清楚一点,但是你们回家是不是练《庄子》,那就要靠你们自己心向内去观照自己了。我如果待在你旁边,你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的时候,其实反而会让你不能心向内。

所以,如果同学能够对我淡淡然到只把我当成一个教练、工具,需要的时候向我这边要一点你可以用的材料,我会蛮乐意跟同学多相处的。可是,以现状来讲,在我身边变得更加紧张、更加演戏的情况,或者像刚刚讲的,其实都没有什么大冲突,只是刚好撩拨到了,讲到他,让他的我执在其他同学眼前现形了,他的我执就会出现整个爆炸式的挣扎。这样的画面,偶尔一次,我在这边笑着跟你讲讲,但如果多来几次,我也是受不了的哦。

《庄子》课为难的点,大概是这些地方,姑且跟同学说一下。这种录影课,可能刺激少一点,大概还不至于到让你发疯。不过,当然能量上的传输也可能少一点。

我在教室也跟同学讲过,我只要拆解『原文里面有什么点是可以在生活中实践的』。有同学这两天的课散班回家以后,就马上破功了。他跟我说:『原来,真的是没有练过《庄子》才会以为《庄子》蛮好练的。一踏进家门就遇见一件事情,忍不住又激烈地辩论起来了。』

像我刚刚讲的那个同学,三分钟之内跟我激辩八次,加耍流氓一次,如果你从来没有试图去抓到你自己的这个样子而停下来,你不会知道这东西很难;一旦你开始注意到了,并且真的想在生活中做到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庄子》是很难很难的。

而且这只是一半的难而已,另外一半更难;要真的找真相,找到你辩论冲动都没有、或者情绪都消失,这一半还更难。而且就算这些都咬紧牙关全心全意练成了,又如何?那也不过是《庄子》的基本功而已,还有后面的招呢。所以啊,我可以坦荡荡地不看好你们的前景。

我台湾这边的老同学说过一句话:『那些只跟你报中医班的同学,好笨啊,都不晓得在没有学《庄子》之前,中医是很难练成的。』他说:『不过,学《庄子》,比学中医难太多了。』这也是一个不可解的循环。

我们接下去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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