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谭正璧谈“中国女性文学”
1986年,谭正璧与其女谭寻接受笔者访谈
生于1901年的谭正璧,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文学杂家。他著作甚丰,在没有电脑的年代,先后出版各类专著达150种,涉及文学史、小说史、戏曲史、历史小说等10个领域。谭正璧曾执教于上海美专、齐鲁大学、山东大学、震旦大学、华东师大,并担任棠棣出版社总编辑之职。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靠稿酬收入的他生活拮据。80年代初,他在施蛰存、赵超构推荐下,成为上海文史馆馆员。谭正璧年轻时患高度近视,后来视力越来越差,但其著述不断,精神可嘉。
最早知道谭正璧先生的大名,是笔者在卢湾区图书馆(今观复图书馆)书库工作时,偶然见到一本光明书局1935年版的《中国女性文学史》,虽只翻了几页,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又有机会读到谭正璧1930年出版的《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从中了解到中国历史上诸多女诗人、女词人、女文学家的创作经历。
1986年,我执编《新民晚报》“读书乐”专刊,便想请谭正璧先生谈谈他的读书得益。打听到他家住在南京西路润康村,便先打了电话,然后上门去约稿。
谭正璧的家在底层,约20平方米,除写字台、书橱与一张可两边拉开的西餐桌,室内还放了两张床,其中一张是折叠床。本来光线就不大好的房间由于堆满了各种书籍,书架上叠书架,直至天花板,环境显得凌乱而拥挤。他当时85岁,浓眉高鼻,满头银霜,让我意外的是他双眼已失明,幸亏他的女儿谭寻在旁。
我问:“谭先生,我想请教您怎么会对中国女性文学有兴趣的?”
不善言词的谭正璧说起这个问题时竟侃侃而谈:“没有女性就没有文学。早在《诗经》与《山海经》上就有女性作者写的诗作和'女祸补天’的文字记载,人类活动最早就有女性参与,《载驰》便是许穆夫人所作。《诗经》中有好几种女性形象,如热情天真的少女,哀婉悲戚的怨女,温柔贤惠的淑女,刚烈果断的贞女,女性文学形象成为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主体。”
谭正璧又说:“中国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女性因经济地位低,她们的才情只能从男性统治的文坛上偶有突破。但尽管如此,《诗品》中评论20多位诗人之作,其中就有斑婕妤、徐淑、鲍令晖、韩兰英4位女诗人作品被点评。唐代出现鱼玄机、薛涛等女诗人,宋代文坛出现朱淑真、李清照这样有名的女词人。明清以来,女诗人、女词人、女弹词作家、女小说家不断出现。”
我说:“《水浒传》写了3位女英雄:孙二娘、顾大嫂与扈三娘,《西游记》写了诸多女妖精,《红楼梦》更是尽情渲染了'金陵十二钗’,还有《镜花缘》写了'女儿国’,您对这些文学现象,如何看待?”
谭正璧的普通话中夹杂着上海嘉定口音:“女性文学与女性形象在文学长河中展示其越来越强大的容量与魅力,我以为与时代发展有关,一是中国古代女子的才情在明清时越来越得以显示,清代女子写诗词、小说、弹词的人数大大多于唐宋;二是欧美妇女解放思想运动也在晚清进入中国,西方女性意识唤醒了中国东方文坛。”
我问:“在您从事文学的年代,当时曾出现了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梁乙真的《清代妇女文学史》,以及您撰写的《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3部书稿,这是对女性文学活动的最早肯定吗?”
谭正璧点点头说:“我想是的,谢无量先生著作出版于1916年,梁乙真先生著作出版于1927年,我写的《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则出版于1930年,他们两位谈女性文学,主要以女性诗文为主,我的著作虽出版在后,但我在此书中除评论女性诗词辞赋外,还增加以小说、戏曲、弹词等内容。”
我问:“您怎么会研究女性文学?”
谭正璧回忆道:“这可能与我早年经历有关。我出生于上海,7岁随祖母定居于嘉定黄渡乡,1919年考入上海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因新文化运动爆发,我边读书边写作,处女作《农民的血泪》于1920年发表于《民国日报》副刊。后由邵力子先生推荐,进入上海神州女校任教师,后又在上海务本女子中学任教。我这两段教师生涯,让我接触到不少有才情的女学生。在教书之余,我开始编撰著作,在撰写《中国小说发达史》《新编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家辞典》中注意到不少中国女作者的成就,这都让我对研究中国女性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
我问:“您与当时的女作家有交往吗?”
谭正璧回答:“我最早接触的女编辑、女作家是白冰,原名陈淑媛,她当时编辑《女子月刊》,我曾向她投过稿,后来她改名莫耶,去了延安。20世纪80年代我曾与她联系,她已是甘肃省文联副主席。”
我又问:“谭老认识张爱玲?”
谭正璧说:“我在20世纪40年代参加过某杂志召开的一个座谈会,当时张爱玲、苏青、关露等女作家也在场,我和张爱玲都在会上发了言。不久,我又被邀请参加张爱玲作品《传奇》研讨会,我在会上对张爱玲小说中的心理描写表示赞赏,并认为她的中短篇优于长篇。”
我说:“您一直关注女性文学研究,是您首先提出中国女性文学吗?”
谭正璧纠正说:“不是,是梁启超先生首先提出来的,他于1922年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第一个关注'女性文学’,我受其启发,在1935年第三次出版《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一书时作了修改润色与订正,并易名为《中国女性文学史》。与'妇女文学’相比,'女性文学’更强调了女性的独立与自尊。”说罢,谭正璧让其女儿谭寻取出一本近年出版的《中国女性文学史话》(天津百花出版社1984年版)。
我说:“您一直把中国女性文学作为您一生研究的对象。”
谭正璧点头,他双目已盲,仍以口述而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