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托酒交朋餐虎肉逢猿煮石饱天书 词云: 鸟赖翎扶,花亏叶辅,风云自会寻龙虎。既生帝主应天心,岂无英俊开陲土。 汉杰称三,舜臣有五,云台名姓传今古。萧梁若问是何人,试听一一从头数。 右调《踏莎行》 话说萧顺之得子之后,三朝满月,亲邻庆贺,终日应酬。到了满月这日,设席款宴诸亲。萧顺之因叫家人抱出小相公来,与众亲观看,见他生得面如满月,两耳垂肩,尽称是福相。又看他掌中却影影有个字迹,再细看时,却是一个“武”字,遂人人无不啧啧称为奇异,俱说道:“后来此子定是不凡,是萧族中之大幸也。”族中尊长因与他起个乳名叫做练儿,取其有练达之义。取完名,即命抱门进去,诸亲方饮酒回家不提。 却说郗古愚因陶氏亦将足月,故不亲来,止备了礼物,郗古愚自来。这日在席上见诸亲称赞,他也不胜欢喜,回家告知,妈妈也甚欢喜,只不知自己腹中男女如何。看看到了九月初二这一日,陶氏渐渐腹痛,晓得要分娩,忙使人去叫稳婆,那家人去请了稳婆,行至半路,忽见一簇人挤住,走不过去,等了半晌,只得寻着熟人问道:“你这里为着甚么事这等嚷乱?”那人笑着说道:“再不要说起,我这里实有一件新闻异事。这万法寺中百公长老一向说法,哄得远近檀越施主皆敬他如活佛,谁知背地百日荤酒,黑夜奸淫,今夜被人伺候捉着,明早送官,故此人皆欢喜。你若要走,可走小路过去罢。”那家人听了,着惊道:“我家老爹同奶奶终日供养礼拜,他原来是个坏和尚。”因对稳婆说道:“我同你也去看看。”便挤入人中,只见这百公和尚同着一个少年妇人一齐用麻绳缚着,只低着头不做一声。家人同稳婆见了不好意思,连忙挤出人丛,到家已是更余,稳婆忙走入房内,见陶氏蹙着双眉,两手摩腹。陶氏见稳婆来迟,心中好生不快,只得忍着痛说道:“人家生产何等大事,怎到这时候才来?”稳婆听了,忙赔笑脸说道:“不期出门路上挤塞,故此来迟。”陶氏道:“你到我家有多远路,又坦平,怎说谎话?”稳婆见陶氏只埋怨他来迟,只得带笑将那百公和尚许多丑态子午卯酉细细说出。陶氏一向尊敬是他,忽听见了,心中十分着恼。暗想道:“我敬重他如佛一般,却原来做出这样丑事,可知和尚们没有一个是好的。”因连声叹息道:“罢罢罢,从今不信三口僧尼释道。”只这一点怒僧之念,一如火发,不觉腹中一阵疼痛,渐渐昏迷。那稳婆见了,急忙动手,陶氏早生下一个女儿。忙使人去报知郗老爹,那郗古愚见陶氏将产,稳婆尚不见到,遂走入堂中点起香烛,对天拜祷,正拜之间,只见一朵白云冉冉而来,立着数人在半空中,笙簫细乐,又听见说道:“此去不可错过念头,自堕因缘。”郗古愚正然仰面看着,忽里面着人出来报喜道:“奶奶已生了一位姑娘了。”郗古愚听了,连忙走入卧房来看,只觉满屋异香缭绕,经夜不散,虽然生了女儿,因已许配萧家公子,今日又见有此奇异,夫妻遂十分欢喜,以为必定后来有福。到了次日,即着人报知萧顺之。萧顺之听见生了女儿,不胜欢喜,三朝满月俱送盛礼庆贺不提。 且说这百花神与本境城隍及当坊土地,见萧、郗两家降生之事俱已停妥,遂一齐上天奏闻回旨。玉帝见奏,道:“二花既已降生,尔等宜各归本境,暗中扶助,不可疏虞。”众神领命,拜谢下界去了。玉帝复开言说道:“下界苍生若劫运将来,今既有主,岂可无辅弼之臣?”因分付太白金星道:“卿可遵旨同九曜星辰陆续降于下界,扶助圣主,成功之后,因缘证果之时,方许归还。”金星瓴旨,遂引了九曜拜辞金殿,各自寻人生长不题,正是: 天遣星辰降十方,岂其无故作民殃? 盖因杀运多征战,不是英雄不敢当。 且说此时天下已分了南齐、北魏为两国,各占地方,北魏是姓拓跋,所占的地方是燕山、晋阳、齐州、梁州、关中,南齐所据的地方是建康、九江、夏汭、益州、会稽。只因萧道成在位之时,与魏和好,边疆无衅,百姓升平,不期崩逝,传位太子,到了齐永明二年,忽一日天气晴明,只见西南上电光倏起,有声如雷,霎时昼晦,太白经天,早有许多亮星紛紛落将下来,落完了,方才依旧晴朗。百姓见了,尽皆惊骇,朝中臣子无人敢言,只有东阁祭酒王俭入朝奏道:“臣观天象,太白失恒,诸星下地,又且彗星迭见,皆是兵起之征,望陛下薄赋轻擷,躬行仁义,庶司挽回天意而舷民心。”齐主道:“朕自御极以来,承先王统绪,兢兢业业,未尝少懈。今天象如此显示,必有大故,恐非人力所可挽回,为之奈何?”王俭又奏道:“天意纵不可挽回,然人能修省,亦当使近而移远。”齐主又问道:“卿言兵象不知起于何时?”王俭奏道:“以臣逆料,不出二十年之内,望陛下以近移远可耳。”且按下不提。 却说萧顺之在乘龙岗下见山川秀丽,便日日同了几个好友去看花问柳,自取其乐。光阴易过,这练儿早已六岁,知觉异于常人,便时常教以诗书。这练儿一教便能记诵不忘,萧顺之过些时偶提起问他,他偏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父亲与哥哥萧懿或讲文或讲书,他在旁窃听,萧懿尚未纯熟,他早已背诵如流,问之即答。他若有义理精妙之处,反难父兄,父兄往往不能即答。萧顺之见他如此聪慧,常说道:“此儿资性天生,后来不独英武过人,抑且能阐发古圣贤之遗意。”故爱之特甚。这练儿时常在外闲嬉,聚集许多乡儿厮杀耍子,他便要做元帅,领着众小儿到乘龙岗下,或是东三个西五个,摆成阵势,或是埋伏下,哄人来捉拿,虽是戏耍,却戏耍的有些事理。若是与众小儿杀急了,便吆喝一声,竟腾空而起,离地丈余,连他自家也不晓得。众小儿见他腾空上去,一齐吆吆喝喝,惊动里人争看,练儿方才落将下来。众人遂哄传萧家的小公子会腾云,萧顺之与张夫人晓得了,恐他在外生出事来,以后只不放他出去,就送他上学。取名萧衍,表字叔达。到了馆中,诗书到他面前总不够他读,日读千言,晚间背诵如流,一字不错,先生称为神童。不上二年,《五经》、《四书》、诸子百家件件皆通。不期到了九岁,生母张氏忽染一病,服药无效,一病而死。练儿不胜哀泣,三日不下水浆,内外亲戚咸称其孝,甚加敬异。萧顺之自从夫人亡后,只以训诲二子为事,也就不继娶后室。服满后,此时萧懿已是十八岁,就托人为媒,娶了好友邵从先的女儿为媳妇,娶过门来,甚是贤淑。萧衍到了十四五岁时,阴阳术数、阴符素书,以至雕虫杂技,无不精通。又见围棋有合兵机,遂精于博奕,因做了一篇《围棋赋》云: 围棋象天,方局法地。枰则广羊文犀,子則白瑶玄玉。方目无斜,直道不曲。尔乃建将军,布将士,列两阵、牴双轨。徘徊鹤翔,羌池鶯起,用忿兵而不顾,亦凭河而必危。痴无成术而好斗,非智者之所为,运疑心而犹豫,志无成而必亏。今一棋之出手,思九事而为防,敌谋断而计屈,欲侵地而无方,不失行而致寇,不助彼而为强。不让他以增地,不失子而云亡,落重围而计穷,欲作巧而行促,剧疏勒而迍邅,甚白登之困辱。或龙化而超绝,或神变而独悟。勿胶柱以调瑟,专守株而待兔。或有少谋,已有活形。失不为悴,得不为荣。若有苦战,未必能平,用折雄威,到损令名。故城有所不攻,地所有必争。东西驰走,左右周章,善有翻覆,多致败亡。虽蓄锐以将取,必居谦以自牧。譬猛兽之将击,亦俯首而固伏。若局势已胜,不宜过轻,祸起于所忽,功坠于垂成。至于玉壶银台,车厢井栏,既见知于曩日,亦在今之可观。或非劫非持,两悬两生。局有众势,多不可名。或方四豪五,花六持七,虽涉戏之近事,亦临局而应悉。或取结角,或营边鄙,或一点而亡,或先撇而死。故君子以之游神,先达以之安思,尽有戏之要道,穷情理之奥秘。 萧衍又生长得身长力勇,因祖上传遗有一双宝剑,他取出演习,若有神授,无不合法。自此悬佩在身,不离左右。 是时,有一个竟陵王萧子良,大开西邸,招致文学,凡是人才无不聚集。惟萧衍与沈约、谢脁、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号为八友,出人一步。这八友中,又推王融鉴识过人,这王融又最敬萧衍,每向人说道:“后来宰制天下,必在此人。”萧衍所住的居室,常有五色云与紫气盘结其上,状若盘龙,形如伞盖,见者莫不惊异。 却说这郗古愚与陶氏自从生了女儿之后,因是割襟许了萧顺之一个皇亲之家为媳,将女儿一如珍宝般看待,因生他之夜有此神异,遂顺口叫他为神姑。到了五六岁时,聪俊异常,容光如洗。一日,陶氏对郗古愚说道:“萧家公子必是大贵,但我女孩儿生于村野之家,若无所长,日后嫁去,未免为人所轻。幸喜他颜色美丽,乖巧过人,何不请一明师教他读书识字,然后学习女工,你道何如?”郗古愚听了大喜道:“你这话果然不差,十分有理。”便去请了一个老明儒来教这神姑,取名是郗徽。这郗徽果是不凡,先生一教就知,以致无书不读,到了十二岁上,便学女工,真是巧人,见者即会,手中做出的无不鲜明玲巧。此时一发长成得十相俱全,里人莫不称羡是郗家美人。 过了多时,萧衍已是十六岁了,萧顺之见他成人,就下聘礼将郗徽娶过门来。萧衍见郗氏生得姿容绝世,又兼知书,十分欢爱。郗氏见萧衍英武异常,百样遂心。夫妻甚是相得,每日你贪我爱,寸步不离。这郗氏又赋性孤洁。夫妻过了数年,郗氏已生有三女,长名玉姚,二名玉婉,三名玉姬。只是不能生子。一日,大伯姆邵氏忽对郗氏说道:“闻得前村法界寺有一尊送子观音,人家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极是灵感。后日是初一,我同婶婶去烧香拜求,早得一子也好。”郗氏听了,半响方笑说道:“大凡女子只宜静处闺中,无事不出中堂。若要去烧香,未免抛头露面,岂不惹人嘲笑?况且这些庵寺中乃藏垢纳污之处,缁流未必尽是高僧,岂可混杂其中以饱饥鬼之目?又且人间生育是阴阳运化之功,父母精血而成,那里是拜求可得?苦苦去拜这些顽土块朽木头,有何益处?我今已生三女,正在生育之时,就是终身无子,宗族甚繁,过继一个未为不可,怎去为此不正之事。”邵氏见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便不好出声去抢白他,就转口说道:“婶婶知书达理,所见与人不同,说得极是。”以后凡有烧香作福之事,俱瞒了他而行不題。正是: 信者以为极是,不信大笑他差。 到底未闻确论,难分谁正谁邪。 却说巴山离城二十里地方,有一人姓王名茂,生得相貌魁伟,两臂有千斤勇力,只因家贫,在山中打柴卖钱,供给父母,日以为常。这日正在山中砍柴,忽面前起了一阵大风,直吹得哗哗喇喇,摇撼得山岗俱动,树叶枯枝飘落满地旋转,风过后,早看见有两只大虎咆哮而来,在山前拚命的争斗。王茂见了,便歇下斧子,走到山前来看。两虎斗了半日,只见这只黑斑斓锦毛虎一时气力不加,斗不过,却待要走,怎奈那只吊睛拳黄毛大虎欺他力弱,便拦住不放。王茂看得分明,勃然大怒,陡起不平,直窜出树林来,大叫一声道:“好大胆的孽畜,怎敢在我面前以强欺弱!”又赶上前一步,那只斗赢的吊睛拳黄毛大虎,忽见有人出来,便发啸一声,就似半空中起了一个霹雳,震得满山皆动,望着王茂身上直扑过来。王茂眼明手快,早侧身一闪让过去了。那虎见扑不着,便跳上高岗,趁势往下望着王茂呼的一声又一扑来。王茂反迎上前数步。那虎用得力猛,早从王茂头上直扑过来。那虎扑得两空,忙转身再扑。却被王茂脚快跟入,用双手一把掣住虎头,死命的一把按在地下,却磨过身子立在虎头前,复偷出右手捏着铁钵也似的拳头,往虎肋脊骨上一连五六拳。那虎身子动不得,只将后两腿与尾把撑起,王茂又提出左脚望着那虎的眼睛又一连四五脚,只见那虎后脚与尾把渐渐挫下,伏在地上。王茂便将虎头尽力一掀,不觉顺手翻转,便四脚朝天,已经打死,全不动了。此时斗输的这只黑斑斓锦毛虎已远远跳上山崖,蹲着喘息,见王茂打死了那只虎,便朝着王茂颠头播脑,若有拜伏之状。王茂见了,便大声说道:“我老爷要在此樵柴,怎容得你们来作耗,快快远去。若要再来,就将他作样。”那虎竟似知人意的一般,一跃往山后去了。王茂遂将这只死虎一手提着,取了斧子插入腰间,取路回家,丢在门口。他父母出来看见,便吃了一吓,因问道:“此虎是那里来的?”王茂便细细述知,道:“是孩儿打死的。”说罢,便取了一把快刀剥去毛皮,剁下半肩,细细收拾,叫母亲烧汤安排。 一时惊动了众邻居,都围拢来看老虎,尽吐舌称赞王茂神力,有的说道:“我们从不曾尝过此味。”王茂道:“列位若要尝他,我安排了请列位,只恨没有酒却怎么处?”正说不了,只见门外走进一人来,用手将众人分开,对王茂说道:“既是老兄慷慨,肯将虎肉请人,俺就去买酒来同吃何如?”王茂只低头收拾虎肉,也不问他是谁,只道:“使得,使得。”那人见主人应承了,也不再言,竟转身出去,在杨柳下解了缰绳,跳上马,望着城里来。见了一个酒家便问:“你家有好烧酒么?”店家因指着柜上一坛道:“这不是?”那人就下马入店问道:“这一坛有多少重?”店家道:“这一坛中足有五十斤。”那人道:“这些只够俺吃,不济事,还要多些才够。”那店家将他上下不住的看估,只不言语。那人焦躁道:“你这酒还是不肯卖?还是欺俺没银子买不起你的么?”即向腰间取出一个青布银包,在柜上打开,约有四五十两在内,便说道:“这不是银子么?”那店家忙陪笑脸说道:“老爷怎说这话,小店靠卖酒度日,那怕大肚汉来,只是我见老爷独自骑马走来,还是叫人抬去?还是就在这里吃?”那人道:“俺不是这边人,要拿回去,有二十里路,你只快些拣大坛拿来。”店家道:“有,有一坛却是一百二十斤的大坛,在我房中窖下的五香滴花烧酒,我去叫人抬出来与老爷看。”因叫了两个帮手,将这一个平底小口的大坛抬了出来,那人见了,方欢喜说道:“这才略可,你要多少银子?”店家道:“要纹银一两二钱。”那人道:“一两罢。”遂在包中取出一锭道:“这有二两多,放在你处,我明日来吃算罢。”店家见他慷慨,忙收过银子,因问道:“这坛酒叫那个来抬?”那人道:“不消,不消。”他便走出门外,翻身上马,说道:“你们拿来,待俺自拿去罢。”店家见他如此,不敢拗他,只得叫两个人将那坛抬上去,他又在马上,那两个人如何抬得上去。店家看见,忙走出柜来相帮,三人将坛举起,只见那人在马上伸过右手来,一托托在手中,颠颠稳,遂轻轻将马一夹,朴刺刺的一马放去了。店家看了,只惊得吐舌道:“怎有这样气力本事的人!”正是: 若问英雄何处来,天篷水宿是前胎。 倘然竟是凡人手,筋骨安能如此哉。 那人在马上一手托着一坛酒,竟一轡头跑到王茂庄上。因大叫道:“你们快来接酒。”众人正在堂中等虎肉吃,忽听见酒来了,遂一齐走了出来,看见那人这等一个拿法,尽吃了一惊,有两个少年健汉勉强要走上前去接,却见那坛酒光滑滑的,没个着手处,恐怕拿不稳跌碎,只得又忍住了。 众人道:“你们拿不得,要拿须叫王大哥来。”王茂在内听见,忙走出来,看了这坛酒,因说道:“接一坛酒,为甚这等大惊小怪。”遂走上前,对那人说道:“可丢过来。”那人笑了一笑,将这坛酒轻轻望王茂怀中一丢,王茂便将右手轻轻接住,众人看见他二人丢酒接酒就像弄丸不费毫气力,众人无不惊骇道:“真是一对天神。”那人方又笑一笑,跳下马来,同众人走入堂中,众人问知这坛酒有一百二十斤重,一发称奇。不一会虎肉煮好,王茂便大盘小盘的托将出来,摆在桌上。众人俱让那人是客,那人也不推逊,竟坐在上面,王茂下陪。只见那人也不言语,也不谦让,大碗的酒,大块的肉,直吃个凤卷残云,落花流水。不一刻烧酒早吃了二三十碗,面前一大盘虎肉已吃得干干净净,王茂见他吃得爽快,又去托出一盘虎肉来放在面前。那人大喜道:“好个贤主人。”又只管大嚼大咽。 这些众人俱吃得歪眉斜眼,东倒西歪,一个个都陆续溜去了,只剩下王茂同他两人对饮,你一碗,我一碗,不一时将酒肉俱已吃得醉醉饱饱。王茂方睁着眼细细将那人一看,只见那人又黑又紫的面脸,几个暴牙齿露在外面,几根黄髭须翘在半边,浑身一团筋骨,知是一条好汉,方问道:“老哥豪杰也,请问上姓,何处人氏?”那人听了,因哈哈大笑道:“俺只道你眼内无珠,看我粗人不出,只打帐吃定烧酒虎肉就走道儿,谁知你还知道问俺。”王茂道:“你这人好性急,一个人肚里饥,忙忙要吃酒吃肉,谁耐烦说闲话。今已吃完了,好汉遇好汉,怎么不问?”那人道:“你既问俺,俺怎么好瞒你。俺是梁州人,姓陈名刚,字庆之。”王茂道:“若说梁州,你是北魏人了,为何直走到这里?”陈刚因叹口气,说道:“俺想天生一个大丈夫,若不干一番事业,便是枉然。俺见魏主轻贤重佞,那有功名到得俺们,故走了出来。今日偶然遇见老哥打虎的力量,知是一条汉子,故买了酒来要与你结交,这便是俺的心事,今已说明。老哥姓甚名谁,作何事业,必须告俺。”王茂道:“我姓王名茂,字休远,祖居于此。若问作何事业,实不相瞞,只在此樵柴养父母度日。”陈刚道:“你既有这样的英雄本领,何不图些功名富贵?若甘心埋没于此,岂不可惜!”王茂道:“谁肯甘心埋没,只恨一时无机会耳。”陈刚道:“如今南齐北魏战斗纷纷,只愁没本领,不愁没机会。王哥何不同俺去看看光景,倘博得功名,封妻荫子,也不枉然。” 两人说得投机,因问起年纪。却是王茂长陈刚一岁,今年是十九岁了,陈刚道:“王哥要不嫌小弟粗鲁,结为兄弟何如?”王茂听了大喜,道:“如此甚好!”两人即起身来,对拜了八拜,说道:“今后患难相扶,富贵同享。”拜罢,王茂入去请出父亲来,陈刚即便拜见,遂在家中住下。 这陈刚身边带得有银子,便尽数付王茂收着,要用时取出,毫无嫌疑。两人结拜之后,朝夕无事,只较论武艺。王茂有不到之处,陈刚教他,陈刚有不到之处,王茂教他。王茂用的是一根镔铁槊,陈刚用的是宣花大斧。二人演习了半年,无不精绝。陈刚又买了一匹黄骠马与王茂骑,你道这王茂是何星下界,他是: 称兄称弟恰年青,上界原为天柱星。 莫怪金兰容易合,惺惺自古惜惺惺。 且按下他二人不题。却说巴州地方有一人姓柳名庆远,字文和,自幼聪明,善读诗书,又留心于术数之学,占人祸福,往往有验。父母在时,还有些家产可以过日,不期父母亡后,同着妻子过活。家业已渐渐凋零,又连遇荒年,斗米千钱。此时正是齐萧鸾篡位,改号建武元年,又因北魏王见南朝屡屡弒篡,便时常领兵侵占南朝地土,以致民不聊生。这柳庆远一发不堪,只得以星卜谋生。一日清明时节,柳庆远见无主顾进门,遂收了招牌,对妻子说道:“今日乃清明令节,人俱在城外山上踏青眺望,故此生意甚少。我在家闲坐不过,我也随众出城,闲步步就回。”其妻卞氏说道:“去走走也好,只要早早回家。”柳庆远答应了。即随着众人走出城来,到了白鹤山。因山中有一仙洞,相传昔年内潜巨蛇一条,后被吕祖师招出变化为剑而去,是巴州的一个圣迹,故游人到此必要进洞观看一番。洞中只有几块石头,时人遂传说是仙人床、仙人枕。这柳庆远也随着众人走入洞中一看,只见四周围俱是陡壁山岩,青藤满缠,原来这大洞中有一石壁,裂着三五寸的一条石缝,可以张得里面,若往里面一张,却黑洞洞不知深浅,故游人到此略张张,见是黑的就去了。因此小洞口也枚青藤长满。这日柳庆远走到小洞口,无心中偶张了一张,只见洞里忽有一道亮光闪透出来。心下暗暗吃惊道:“人尽传说是小洞,从来黑暗,为何今日有光,可见人言之不足信。既是有光,则自有天日,莫非此洞亦可进去。”因用手分开青藤,将身子侧着往石缝里一挤,可霎作怪,那石缝就像软的一般,不知不觉被他轻轻的挎身子挤了入去。柳庆远挤到里面,再抬头一看,只觉洞中转宽,别有天日,心中大喜,竟往前走。走不得半里,只见前面一所大石屋,心下想道:“原来洞中还有人家。”遂一径走到石屋门前,只见毛团团的一个老猿猴蹲在当门守护,看见柳庆远走到,就象认得的一般,竟欢欢喜喜走到旁边,让他进去。 柳庆远才走进门楹,忽抬头一看,早看见二门扁額上横写着七个大字,忙定睛一看,却是“柳庆远有缘到此”。他突然看见,心下吃了一惊,暗想道:“这又奇了,我今日是偶然到此,为何早有人先写了我的名字在此,里面定有异人。”因又走进了二门,左右观看,却静悄悄并无一人,心下便一时着起忙来,道:“此地非仙即怪,不如回去罢。”遂要转身退去,只见那老猿依旧蹲在当门,忽口吐人言,道:“你既有缘到此,福分不小,若空空回去,岂不当面错过。”柳庆远忽听见老猿说起话来,又吃了一惊,然身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大着胆问老猿道:“我不出去岂不饿死?”老猿道:“不要慌,饿不死,饿不死。”柳庆远道:“一间空屋又没个人,你留我在此有何益处?”老猿道:“不要忙,有益有益。”柳庆远道:“若要有益,除非遇了仙人,到不如做个人情,放我去罢。”老猿道:“你的事未完,自去不得,就要去,也没处去。我在此说话,误了你正事,我且让你。”说罢,忽然不见。柳庆远不见了老猿,也不追寻,忙回原路,只见周围都是石壁,竟没有路可出。柳庆远惊慌了半晌,只得回身忙走入石室中,只有石床石凳石锅石灶,并不见别有他物,心下十分慌张,忙又走到西廊下去看,忽看见周围石壁的石上都镌着鸟迹篆文,及细细看去,却一字也看不出。竟不知是什么名义,遂一直看去。只看到末后一行楷书,方认得是“击石可炊,煮石可餐”八字。因想道:“此八字之义,分明是叫我击石取火,煮石头吃了,击石取火这是常理,煮石之事却甚荒唐。”踌蹰了半晌,没法奈何,只得依他在石中取出火来,寻了两个石子,取些乱草,煮将起来。可煞是作怪,不一时果然煮得稀烂。取而食之,只觉美味香甜,精神抖爽,快活不过。因又走到壁间,再将那篆文鸟迹看去,便明明白白,俱是些兵机战策,天文地理,布阵行兵之法,他方惊惊喜喜,一面记诵,一面参解,也不觉饥饿。一日一夜工夫。便都记得透熟。忽见老猿走来,说道:“先生天书已熟,可以出辅贤君矣。只不可泄漏人间,以违天意。谨记谨记。”柳庆远遂当天拜谢,发誓不敢出言,那老猿方才引了柳庆远湾湾曲曲依旧从石缝中走了出来。老猿因说道:“先生请了,候你功成之日再会罢。”倏忽不见。柳庆远再回头看那洞门时,依旧止留一缝,那里还挤得进去。柳庆远看见这些奇异,不胜感激这老猿诱引之情,遂跪在小洞口,拜了四拜,又向天拜了四拜。然后悄悄走回家中。卞氏见他回来,便埋怨道:“你说闲步步就回,如何就去了一月,今日才来?”柳庆远听了着惊道:“我只去得一日一夜,怎说一月?”愈见仙家之妙。因将进洞中遇老猿熟读天书,将来功名富贵有分之事,细钿说了一遍。卞氏听了,也不胜欢喜。 柳庆远自此之后,天文地理说剑谈兵无不精妙。他俱不露,只借星卜谈人祸福,一发如神,生意十分兴头,积蓄了许多银子,竟宽裕起来。过不多时,看见上天垂象,当有改革,因望见建康有天子气,又见九嚯失垣,他已看得分明,知齐梁气运有一番殺戮,而后成功。英雄用世,正在此时,遂将妻子移居到太清山下,厚置田宅,又寻了一个老仆,料理停当,方对卞氏说道:“我已学成经济,可以辅助贤主,定干一番事业。你在家中须要苦心看管子女,不必悬念。功成之日,再得相聚。”卞氏一一应承,柳庆远方才别了出门,一路望建康而来。正是: 欲求富贵须离别,要立功名敢恋家? 不是夫妻相激励,安能五马七香车。 柳庆远别了妻子,一路行来,便留心物色英雄。一日,行到巴山地方,忽见一股喜气冲天,知是异人不远,遂将行囊歇在店中,日日在外闲行察访,一连访了数日,并不见有甚奇异之人。欲要弃此而去,又恐前面错过。因想道:“这股气定非无因而起,我才出门,若是此气看不准,后日如何去论天下事,须得安心寻访。”忽一日闲行,因走到一村中,只见两个大汉子在果园中空地上比较斧槊,柳庆远便将身闪在旁边偷看,看见二人比较到妙处,不觉大声喝采道:“好武艺呀!”那二人听见,遂停了斧槊,忙问道:“何人在此取笑我们?”忽看见是个儒雅之人,便改口道:“原来是一位先生,俺们粗人,武事自不入眼。”柳庆远就接说道:“小生望气而来,要觅英雄,不期却在此处。失声惊动,勿怪。但二位既具此英勇,何不去斩将搴旗,觅取封侯,却埋没于此,殊为可惜。”二人见他出言耸听,句句合着他二人心事,王茂遂连忙说道:“有话请教,便到小弟舍下细说。” 柳庆远见他二人相留,他也不辞,同到王茂家中。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同心助主成王业,合意开边立大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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