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〡月光光,照面黄

  ◆ ◆ ◆

文丨曾瑞

去年夏天的某日黄昏,聚在一个做音乐的朋友的茶室里,大家自然聊起各种音乐。我才第一次知道,黄秋生原来也唱歌。他们推荐我听了几首,摇滚与民谣的混合风格,带点自由不羁的玩世意味,不但好听,还有想法,一听便喜欢上了。
当时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每天坐在电脑前,敲击几个小时的键盘。写作很耗神,作息也全乱了,神经颇为紧张。为了放松身心,除了黄昏例行的散步(对写作者而言,散步是最好的休息),便是听歌。
有天中午,吃过简便的午餐,躺靠在沙发上休息,为下午继续写作蓄神,循环播放着黄秋生的歌。几首播完,放荡不羁的曲调忽然一变,低沉的配乐短暂响起后,一个女声用粤语唱道:
“月光光 照面黄 哈仔你乖乖昏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过关啰
阿爸赛文要起天光”
唱腔舒缓,轻柔,饱含深情。触电一般,心灵一下子被击中了,顿时睡意全无,坐起来听。接着是黄秋生的声音,同样舒缓,轻柔,饱含深情:
“月光光 照牛黄 哈仔你乖乖昏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上阔咯 阿爸昏黑床 两眼光光
哈仔你快高长大啰”
这是南粤民谣,紫叶为我唱过的。一面听,心里竟是那么难受,哽着,堵着,眼泪忍不住直流下来。一个人坐在午后的房间里,默默垂泪,这在我是第一次。防盗窗外的天空,飘着几缕白云。
哭过之后,我的心变得极柔极柔,暗自想,今后一定要对紫叶好点。在她父亲的遗体被缓缓送进焚化炉时,我默默地承诺过:“今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女儿。”
每天黄昏,她下班后,几乎都会打来电话,问我晚上吃什么菜。我整个人扑在写作上,哪有闲心考虑吃什么,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随便”了事。次数一多,她自然生气,有时闹得很不愉快。
为了让她高兴高兴,那天我五点半便出门,去菜市场买菜。等她回来时,饭熟了,菜也快炒好了。
她站在厨房门口,跟我闲聊,挺开心的样子。
我一边炒着最后一个菜,一边问她:“照面黄是什么意思?”
“照面黄?”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照面黄?”
“就是月光光照面黄,我记得你以前唱的是月光光照大堂。”
“哦,就是说月光照在脸上,有点黄吧。”
“那照牛黄呢?”
“照牛黄就是照牛黄呗。”
“翻译成普通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照牛黄啊。”
“牛黄是什么?有的地方又叫尿黄,肯定是粤语谐音的。翻译成普通话是什么?”
“可能是为了押韵吧,前面照面黄,后面就照牛黄咯。”
没来由的,我顿时很生气。
“算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简直跟你搅不清!”
“又怎么了?”她说,“一天天的,动不动发脾气……”
正在炒菜的,把锅铲一丢,转身进了客厅。
她跟进来,看着我。
我气呼呼的不做声,不看她。
“真是莫名其妙!”她说,“照牛黄还不是跟照面黄一样,就是月光打在那个牛身上,黄色的嘛。那照尿黄也是啊,月光照在尿液上,黄色的嘛。突然问这个干嘛?”
锅里糊了,她赶紧去炒。
冷静下来,我觉得自己的生气,还是因为悲痛。又惹她生气,也令我挺自责。情绪这东西,有时候没法控制。
吃过饭,两人闷闷地坐在沙发上看书,我觉得还是要说出来。吵架后,只要一方主动打破沉默,便能很快和解。这次也不是吵架。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先前那个问题吗?”我没看他,盯着书。“那首歌,你为我唱过,还说,是小时候你爸教的。再听那首歌,让我……特别难受。不禁想起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坝里的老龙眼树下,跟着父亲咿咿呀呀地唱……”
一瞥,见她愣愣地望着我。
自从她父亲去世后,我们很少谈论。在我,那全然成为一个禁区,不敢去触碰。越是如此,内心的愧疚与悲痛,越是积郁不散。一件小小的事,也能引发一次心灵的地震。
“无意中听到这首歌,我的眼泪直流下来。”我接着说,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想到了你爸,心里难受,从没有过的难受……”
再看她,已是泪流满面。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我们静静地坐着,就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窗外市声喧杂,夜色沉沉。灯光照着租房的四壁,如同雪洞。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放映,最后定格在她父亲面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紫叶哭喊着,转来转去摸他的手,惊惶失措,声嘶力竭,似乎还想探到一点余温。其实,他已经永远地走了。按照广东的习俗,要在逝者嘴里放一口红糖。紫叶边放边哭着说:
“爸,吃一口糖,下辈子做人不要这么苦。”
那种人世的悲凉,想一次痛一次,想一次哭一次,心里始终解不开。
次日才能运到增城殡仪馆火化,当晚只得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太平间在医院后面。漆黑的夜里,我们推着他,从后门出去。那条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病床一路颠簸,就像他坎坷的一生。
一间小小的水泥平房,里面靠墙两个水泥台子,便是安放逝者之处。时值寒冬,广东不算冷,也觉得透骨的冰凉。我忘了那天晚上有没有月亮,如果有,月光肯定也是冰凉的。
这些年在外打拼,我们一直计划着,暂时买不起房,也要在她老家先建一栋房,改变她父母的家居环境。地都批了,准备动工之际,她父亲重病,入院治疗,面对高额的医疗费,什么也不敢再做。与病魔抗争三年,那艰难的仗,她父亲打完了。留下我们,满怀悲痛与愧疚。不禁想起是枝裕和的一句话:人生路上,步履不停,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
是啊,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
“所以我想写下那一天,就是2016年清明的那一天。当时你爸身体还好,我也在广州,跟你一道回去了,回想起来,那竟是最美好的一天了。我想为你爸,为你妈,为你们家,写一本书,但我不想去写他们的一生,更不想去写你爸病中的样子,就写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便足够了。”
她说好。
转眼又快一年了,我回到恩施老家,开始动笔。再次听黄秋生唱的《月光光》,内心依然哽着,堵着,眼泪直流下来。
未完待续
2021-5-10 于老家云山居
-为家乡带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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