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吹

风 在 吹

当我给家兔找满一篮子野菜时,西天的太阳也就一树高了。
我的脚下,是一片贫瘠不可耕种的盐碱地,辽阔而荒凉。村里的老人都说它什么都不长。当然,什么都不长,指的是不长庄稼。恰恰是这什么都不长,成就了它除却五谷杂粮外,红柳、芦苇、野花野菜等等,什么都长。
不远处,有一个流动的红色光影,我知道他是不答尔,比我大两岁的一个少年,骑着一匹枣红马,在草地上风来风去。
我很少与他搭话,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生死不怕的坏孩子。他不上学,论打架是一把好手,几乎能打败比他大两三岁的孩子,更何况我比他小,与他交手,吃亏也就不在话下。
我还是赢过他一次,那是我有预谋地组织了五六个小伙伴,对他群狼式围攻,终于把他摁在众人之下。乱拳狂脚,一阵暴揍,这一次他真的是蒙了,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不哭,也不流泪,反倒是呲着白牙,冲我们莫名地笑。
他可能不明白,架,还有这种打法。
我不知道他当时的感受,是赢了还是输了,反正我的感觉是我们胜利了。
后来还是要与不答尔单打独斗,我打不过他,就到他家,找到他娘,不停地骂这个街坊姥娘。
不答尔他娘,远远地看到我向她家走去,就知道自己儿子惹事了。她就装作看不见我,迈着三寸小脚,在天井里绕来绕去的,一会拿起叉子,一会又拿起扫把,似乎我是无从感知的空气。
我打不过她儿子,骂这个老太婆还是可以的。我就想惹怒这个老太婆,好叫她狠狠地教训自己的孩子,为我报仇。她愈生气,打儿子的力气就愈大,这是我曾经见过的。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不答尔的屁股上都是血印子。
不答尔的屁股开了花,我的心里也开了花。
我能想到对付不答尔的方法,也只能是这样了。
我跟在她身后,如同唐僧念给孙猴子的紧箍咒:
“你这该死的老太婆。你这该死的老太婆。你这该死的老太婆......”
她听我骂许久,从我渐低渐稀的有气无力的骂声中,判断出或许差不多了,就站住脚回过头来问:
“我为什么该死啊?”
“你儿子打了我,你就该死。”
“为什么打你啊。”
“因为你该死,他才打我。”
“我不能死。我死了,没人管他,他还是打你啊。”
我想想也是,她死了,谁教训她儿子,给我报仇。她活着,毕竟还是要替我打不答尔屁股的。
她见我不再作声,就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回去想一个好的方法再来骂我。
她说得有道理,也就听她的话,低头向回走。可是我每一次总想不出好的方法骂她,也就每一次骂她该死,又纠结她,实在是不能死。
不答尔终究是怕了我,再不与我拳脚相见。
当不答尔骑着马立在我面前时,我意识到,已经放下了几年前对他的仇视。
但我还是不想理他。
他骑在马上,紫黑色的皮肤,在落日光辉的反射下,俨然就是一个青铜人。再看他不可一世的样子,做了山大王也不过如此吧。他用手中的一条做马鞭的红柳条子指着我问:
“你想骑马吗?”
他胯下的枣红马,我认识,在生产队时还算肥壮,分到他家不到半年,就瘦骨嶙峋了。
他爹把马交给他放养,哪知他来到野外,很少静下心来让马吃顿饱饭。他喜欢骑在马背上狂奔,特别是有人注视他时,他能把胯下的枣红马抽打得要飞起来。
老马一天瘦过一天,速度一天慢过一天。
“想骑不想骑?”
“想骑。”
这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但我还是肯定地回答了想骑。
他从马上跃下来,看了看竹篮内的野菜,说:
“马也饿了,你让它吃了这些菜,我就让你骑马。”
“这是我用来喂兔子的,你让马吃了,我家里的兔子吃啥?”
“喂兔子可以回家想办法。不喂马,你就没有马骑。自己想想吧,骑马是一件多么威风的事情。”
我还是同意了他的建议。他的马是光屁股马,没有马鞍子。当我借着不答尔的肩膀,手抓马鬃趴在马背上时,才发现骑马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你抓牢了,我让它跑起来。”
“我--我--还是下去吧。”
我一篮子菜,就换来趴在马背上紧张了一会。
不答尔骑上马,回头向我诡异地笑笑,打着呼哨,绝尘而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像竹篮一样空。在这凉凉暮色里,我是多么的失落。
十年后,不答尔结婚了,我没参加他的婚礼。
二十年后,不答尔自杀了,我没参加他的葬礼。
三十年后,我再次想起不答尔,旷野的风把我的童年吹得七零八落。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张建国,生于上世纪60年代,山东利津人。远离城市的喧嚣繁杂,寄情于万顷桔林,过着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生活,现为广西钦州“岭南桔园”庄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