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丨 破茧成蝶,向死而生——读马尔克斯的《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
总第13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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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故事,这是一个漂泊者底层生活的故事,这是一个走出孤独和恐惧向死而生的故事,这一个破茧成蝶的故事。
马尔克斯的这篇短篇小说《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选自于小说集《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小说的背景是巴西的巴塞罗那,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密集到公墓安葬传闻说正在推行“垂直安葬发”以节省空间,因此主人公玛利亚为自己买墓地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能把我装进那种只存放五年的抽屉里,就像待在邮筒里一样。”她要“找一处地方,可以躺着被葬在地下,没有被洪水淹没的危险。”至于坟墓夏天有树荫都是奢望。玛利亚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五十年,是一个妓女,如今退休了。七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做了个梦,预感自己将在圣诞节前死去。
小说是魔幻的,又是现实的。有生活表层的现实,有玛利亚心理上的展开,也有世界的大背景,政治的,历史的,加泰罗尼亚正在争取独立,人们反抗政府,有人被政府杀害,人们纪念死者,当局屡禁不止。玛利亚十四岁时,母亲在玛瑙斯的港口把她卖给一个土耳其轮船上的大副,大副在穿越大西洋的航程中无情地蹂躏她,之后把她拋弃在帕拉雷洛大街肮脏的灯光下,身无分文,语言不通,没有身份。在这里,她只能在妓院做妓女生存,她唯一的朋友是卡多纳伯爵,他的一个嫖客,并保持多年的友谊。在理财方面,他给过她一些适时的建议,教她如何辨别那些古董的真实价值,以及用什么方式得到它们才不会被发现是赃物。最重要的是,当待了一辈子的妓院认为玛利亚已经太老了,不符合现代口味,想把她打发到一个秘密的老年妓院,以每次五比塞塔的价格教小男孩们做爱的时候,是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在格拉西亚区度过有尊严的晚年。这就是一个城市新市民的悲催的故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孤老绝望的妇人,是如何破茧成蝶的呢?
首先是她的正义感。她选择远离她居住的社区的蒙特惠奇山公墓,就是因为那里有三座相邻的墓,一模一样,而且都没有名字,这里安葬着在内战中死去的布埃纳文图拉·杜鲁提和另外两位无政府主义领导人。每天晚上都有人用铅笔、画笔、木炭、眉笔,甚至是指甲油,按照埋葬的顺序,在空白的墓碑上写下他们各自的全名。而每天早上,为了不让人弄清楚在无言的大理石下长眠的究竟是谁,墓地的看守会把字迹擦掉。玛利亚参加了杜鲁提的葬礼,那是巴塞罗那有史以来最悲伤、最群情激奋的葬礼。玛利亚亲身经历过那个激情四射的年代,她无法控制内心的不安。一天晚上,就在她的窗外,国家安全局的爪牙枪杀了一个学生,因为他用大刷子在墙上写下了:“自由的加泰罗尼亚万岁!”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对死亡的恐惧从睡梦中惊醒。如今她希望自己也能葬在附近。
买下墓地后,终于在第三个周日,她利用警卫的疏忽,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之一:用唇膏在第一座遭受雨水冲刷的墓碑上写下杜鲁提的名字。从那时起,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这样做,有时只写一个墓碑,有时候写两个、三个,每次表面都很镇定,心中却因怀旧而波澜起伏。
她与卡多纳伯爵友谊的决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幽会时,收音机里正播放一个消息:三个巴斯克(西班牙西北部自治区)分裂主义者刚刚被判处死刑,而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将军,西班牙永恒的统治者,将决定他们最终的命运。伯爵长出了口气。
“那么毫无疑问他们会被枪毙了。”他说,“因为领袖是个公正的人。”
“那你就祈求上帝不要发生这样的事,”她说,“因为只要有一个人被枪毙,我就往你的汤里投毒。”
伯爵吓了一跳。“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一个公正的妓女。”
“因为我也是一个公正的妓女。”多么让人震惊的话语。它让我想到流行词语“铿锵玫瑰”,又想起尼采的名言“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这声音如惊雷震碎黑暗的太空,如冰雹击打着沉重的大地。妓女,也有公平正义,也有渴望自由的权利。
因此,玛利亚的破茧成蝶,是她自身正义道德的觉醒,她不以自己身份卑微为耻,她要做一颗有信仰的“微尘”。
其次,是她的善良和放下。当墓地推销员小伙子上门时,尽管她也恨不得关上门,请客人再等一会儿,好让她梳洗打扮一番。但随即她又觉得,待在黑暗的楼梯间他会冻坏的,于是便请他进来。当她看到小狗诺伊正在格拉西亚步行街的人行道上等绿灯,在一群欢度周末的孩子中间显得遥远而严肃。“我的天,”她叹了口气,“它看上去多么孤独。”在梦中得到自己行将就木的预兆,尽管三个月前在这栋楼里,玛利亚不认识任何人,除了不久前搬进对门的一对非常年轻的夫妇和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然而,在分配遗产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同这个社区的联系比她曾经以为的要密切。连那些最不值钱的小东西她都分给了心中最亲近的人,也就是那些住得离她最近的人。在这件事上她准备得非常充分,她向记录员口述详尽的财产清单,每一样东西都有准确的中世纪加泰罗尼亚语名称,还有完整的继承人名单,包括他们各自的职业、住址,以及在她心中的位置,就连公证员也为她感到自豪。富有同情心,与人为善,做到真正的放下,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是一种生命的境界,也是一种生命的升华。因此,生命在不知不觉中蜕变,“在最热的几个月里,卡多纳伯爵去山上避暑,回来后发现她甚至比五十多岁时那种令人惊异的青春状态更有魅力。”
最后,向死而生,我认为是她的秘密武器。向死而生,不仅要学会真正地放下,更难的是学会战胜死亡,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在很小的时候,在玛瑙斯,她曾经体会过这样的焦灼:天亮前一分钟,暗夜里的各种噪音突然沉寂下来,水流停止了,时间也踌躇不前,亚马逊雨林陷入了深渊般的寂静,只有死亡的寂静。她恐惧自己被装进那种只存放五年的抽屉里,就像待在邮筒里一样的“垂直墓葬”。她恐惧“会在一段时间之后把我掘出来扔到垃圾堆上”。她恐惧死后再也无人来看望,因此她养了一只小狗,害怕没人会在自己墓前流泪。她甚至教会了小狗哭泣,教小狗认得了去墓地的道路,她托付邻居在自己死后收养小狗,并在星期天放小狗出门,好让小狗寻到自己墓前。主人公这些心理层面的恐惧,马尔克斯刻画得细致入微。然而,当她直面死亡时,情况出现了转机。
她开始打理自己的墓地,种花浇水,见证死亡的哭泣,以及例行公事的祭扫……三年过去了,她没有如期死去,还好好地活着,甚至卡多纳伯爵都发现她甚至比五十多岁时那种令人惊异的青春状态更有魅力。终于,奇迹出现了。一个暴雨交加的傍晚,她和小狗被阻隔在了墓地。最终,一位好心的为他人开豪车的司机搭载了她。并一再要求送她到她家楼下,并询问“我能上去吗?”但当她回头表示感谢时,遇到的却是让她呼吸暂停的男性目光。她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不太明白是谁在期待什么,或是在期待谁?玛利亚用卡斯蒂利亚语说“悉听尊便”,他也用卡斯蒂利亚语严肃而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慕。玛利亚上楼去,她感觉到那人走上了那松松垮垮的楼梯,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一瞬间,她重新完整地审视了一遍三年前那个改变她生活的隐含预兆的梦,恍然大悟。“我的天。”她惊讶地想,“原来那不是死亡。”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门锁,听着黑暗中的脚步声,听着黑暗中正在靠近的那个和她一样惶恐的人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她意识到,等待了这么多年,在黑暗中忍受了这么多痛苦,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为了经历这一瞬间。预约死亡,等待的却不是死亡不是结束,是新生和爱情。
向死而生,破茧成蝶。
小说是魔幻的又是现实的。马尔克斯在此书序言中说:“作家体会到的则是单纯写作的快乐,那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私密、最自我的一种愉悦。”其实,也在暗喻着生命的一个向度,一种可能。
作者简介
赵军,安徽怀远人。江苏省作协会员,常州市诗词学会理事,武进高级中学高级教师。作品散见《雨花》《文汇报》《翠苑》《常州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