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家的“大院”
大院,不知在什么时候成了晋商的标配。晋中地区乔家大院、王家大院蜚声四边之后,雁北地区有了庞家大院,晋南地区出了个李家大院,晋东南也不甘落后,为了躲避鸡肋之嫌,《康熙字典》“总编”陈廷敬在晋城的老宅子包装一番后,以“皇城相府”隆重推出,其实无非是想说明,陈家老宅子,是超级“大”的!也是,电视剧有《大宅门》《大阅兵》、地名有“大前门”“大栅栏”、名山有大光明山、大岳太和山……晋商的故居以“大”冠名,也是在彰显其实力与辉煌。
如果说,小小的乔家大院是凭借影视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炮而红的话,灵石王家大院则以超大规模的红门堡建筑群夺得了“中国民间故宫”的美名。那偏居一隅的长治郊区申家大院,又何以有“大院”之名呢?
走进中村,小街小巷无不显示这里是再普通不过的乡村。拉煤的车辆带着滚滚灰尘呼啸而过、临街墙上鲜红的标语是浓浓的革命风格、几个老人坐在巷子口静静地晒着太阳……好像时间在这里很慢,好像现代工业只是那匆匆疾驰而过的货车,丝毫不想在这里停留片刻,好像这里依旧是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
这样的环境,才有可能尘封一份历史的遗存吧。
拐进村北的一条土路,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赫然在前。乡人说,这就是中村申氏家族的家庙——崔府君庙。崔府君是晋东南地区独有的神祇 ,唐朝贞观年间的长子县令,因勤政爱民,而得到了百姓的无上崇敬,《崔珏断虎》《泥马渡康王》的神话故事,更是让崔府君的正义、忠义形象得到了官方的认可,随之府君庙遍布晋东南地区的角角落落。到如今,幸存下来的崔府君庙几乎都是明清建筑了。
中村的崔府君庙也不例外,大门是典型的硬山顶,木雕与墀头虽也有“双凤朝阳”的特殊之处,但总体还是普通的明清风格。不经村民指点,还真没有发现,在表面的普通里,其实暗藏着“僭越”。
“这庙是开五个门的!” 顺着村民的指点,的确,在山门两侧还各有一座门,只是稍稍靠里了些。站在小小的街道里,无论是从侧面,还是正前,都无法同时看到五个门并排。看来,建庙者是刻意为之。不张不扬,低调内敛,始终是中国的处世观。
进入庙内,回望山门,硬山顶却变成了华丽丽的歇山顶,大殿也才是硬山顶啊,只不过是建在高台上才显得宏大,而戏台建成了歇山顶,东西长度与大殿等身!
看来申家是有财力的。庙内重修碑刻上,申家拥有的十九个商号捐款数目清清楚楚,以一家之财力独撑一座庙宇的重修,而无需社首出面号召,申家在中村的地位看来是独一无二的。
正殿、献亭、配殿的建筑实原版的明清建筑,无甚看点。过东跨院,进入二进院,往北一看,呀!东配殿檐下的普拍枋是“勾头搭扣”样式,檐柱是“蒜瓣柱”。这两个形制,在宋元时期都没有大规模使用,到了明清更是被“对缝”完全取代,这也足以证明,这座寺庙的建造时期是要更早了。
出庙门,踏着新修的古驿道往东南方向行走,如果不是有刚刚见到“勾头搭扣”与“蒜瓣柱”的惊喜,我肯定是要吐槽一番这新修的古驿道的,脚下明明是新修的石头路!一块块砂岩石头粗糙地还磨鞋底呢!哪里有古驿道的岁月感?不过,村民那么热情地讲解着这古驿道的繁华与车水马龙,就不要苛责他们的修旧如新吧。
修,总比被完全泯灭了好。
就让时间与来访者一起来磨光这些石头吧。
穿过新修的阁楼庙,才真正来到了申家大院的核心地带,曾经的中村十字街。十字街的四个方向,小巷南北全部是曾经的申氏家族地盘,大多都断壁残垣,幸存者也大门紧锁,没有村民的指点与讲述,真无法看出这申家二十四院曾有的辉煌与规模。
我们跟着村民先进入了街口东北的当铺,五间当铺恢复了板门的设置,里面是申家的地契、汇票、商号印章、买卖账目等等实物,而最吸引我的是一本申家各色店铺、字号的对联书。上面用毛笔记录着申家茶叶店、当铺店、骡马店、棉花店、镶金店、烟袋铺、古董店、眼镜铺、打锡铺、打铜铺……好家伙!申家居然有这么多的店铺啊!店铺春联多的都编成本书了呀!
“还有更厉害的呢!”村民带我们走进当铺东墙外的一条内宅巷道。
“这是申家大宅子里的石头路,当年申家各地的买卖账目资财都是从这条巷道进入隐秘在大宅子里的金库和七星窑盐库,经年累月,宅子里的石头路都被车磨出了深深的车辙印,他们家的买卖把四面八方的财源运来了呀!”
听着村民的讲解,再看当铺店内的老照片展,申家的在各地的商号,曾经资助了开封山陕会馆的重修、资助了南阳社旗山陕会馆的建造,更有一张老照片显示,1934申家在东北奉天的买卖依旧是生意兴隆,照片里是三四十号人的合影啊!买卖不大,怎么可能用这么多人?
当铺后是拔贡院,过厅里有小戏台,待客之所,可以听听小戏,可见申家还养着戏班子,《红楼梦》里公侯之家的贾府才养了十二个女孩子的戏班,申家只是出了个拔贡,能养得起小戏班,怕俸禄之外需要靠家族商业的滚滚红利吧!
出拔贡院的东小门又进入到车辙巷道,往北一拐,又是一处宅院,再往东就是塌毁了盐库与金库所在地,草木繁盛、断壁残垣,一孔孔坍塌了的窑洞拱券紧紧密密地连接着,再往东的高地上是老东家居住的东庭院,也是二十四院幸存下来的七座院中最豪华的一座。单单是南厅的北立面就用了十二根柱子。
“而且是十一根石柱,一根木柱,这里头定有说法和讲究,无人能说的明白。”村民很自得他的这一发现,虽然他并不知道答案,但是那份自豪感,真是引人想一探究竟。
左转、右转,再绕回到了巷道前,巷道的大门已毁,门外两侧地上的旗杆基石一平米见方,硕大的旗杆基座尘封到了另一座大院里,“怕是没人偷的了,那么重,没起重机搬不走啊!”
我们无法想象曾经的旗杆高高,无法想象十字街口申家三合号茶铺是怎么接待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客商,想象不出申家鼎盛时所涉足的盐、粮、潞绸、马匹、金银铜铁、棉花纺织等等各色作坊买卖,到底是怎样的集团化……总之,发端于明代,繁盛于清中期的,被晋中商帮逐渐取而代之的潞商,被时间消磨了。二十四院,只留下七座,各色作坊也在土改中成了私产。昨日之日不可追,潞商的这个唯一代表申氏家族,以及他们的“大院”有太多的故事需要寻找、破解。
从申家大院被发现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申家大院依旧处于尘封的状态,偶有官员与学者来访,但是学界击起的小小涟漪,无法与煤炭效益的“日进斗金” 相提并论。然而煤炭的十年黄金过后,曾经的转型机会早已时过境迁。
疾驰而过的拉煤车只给这里留下了浑浊的空气。
我们这个社会已经无法离开煤炭,求福、谋财,始终是人民们生活的主题。
只希冀,在某个安静的时刻,能从这“大院”里得到一点点思考,让我们看见历史,更能预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