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军:“晨钟暮鼓”的声音警醒着我们

济南长清万德有一千年古刹,曰“灵岩寺”。寺内有处由167座石质墓塔组成的墓塔林。那里沉睡着从北魏、唐、宋、金、元到明、清期间的历代主持和高僧。墓塔有高有低,形态不一。依塔的形制区分,除了少量方碑形塔、穿堵婆塔(喇嘛塔)、经幢塔、亭阁式塔之外,多为钟形塔和鼓形塔,而前者又远远多于后者。

个中原因何在?我曾多次游过灵岩寺,对此却长时无知。丙申季秋,陪友人游灵岩寺,特意请教导游小姐,告曰:墓塔的高低大小,是主人生前修行业绩的标示,修持业绩大、享受烟火多,墓塔就高大,反之亦然。墓塔的形态,则是主人圆寂的时辰标志,早晨圆寂的示以钟,晚上圆寂的标以鼓,正所谓“晨钟暮鼓”。那么,何以钟形远远多于鼓形,亦即是说,高僧为何早晨圆寂者居多呢?导游小姐答不上来,网络搜索亦无结果。借问寺僧,所得到的也只是默而不答。于是,猜谜的思绪便在秋风中展拓开来。

“晨钟暮鼓”,又作“暮鼓朝钟”。佛教规矩,寺里日暮打鼓,清晨敲钟,用以报时,并统一僧人功课。文字上最早的说法,见于南北朝庚信的《陪驾幸终南山和宇文月史》,其中这样写道:“戌楼鸣夕鼓,山寺响晨钟。”唐代诗人杜甫游洛阳龙门奉先寺,写过一首《游龙门奉先寺》,专门描述僧侣生活的清苦:“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宋代诗人苏东坡,一次夜宿寺院,耳听暮鼓晨钟,作《书双竹湛师房》,生发出了“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的感受。南宋诗人陆游的《短歌行》,触景生情,也写下了“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钟暮鼓无休时”的诗句。在他们的笔下,寺院生活的孤寂和清冷,浸于字里行间。

“暮鼓晨钟”的意境,主旨恐怕还在于砥砺,劝人精进修持。面对青灯古佛苦哈哈修行,看似单一循环往复,实则乃心志和毅力的坚守,业绩与惜时密切相关,正所谓:“白日如去箭,达者惜分阴。”(宋.朱敦儒《水调歌头》)于是,“暮鼓晨钟”便成了时光流逝的警示。元代萨都剌在《酹江月·任御史有约不至》中写道:“几度暮鼓晨钟,南来北去,游人心未倦。”汪元亨在《朝天子·归隐》中说:“暮鼓晨钟,秋鸿春燕,随光阴闲过遣。”都意在告诫切莫蹉跎时光。到了明、清,世人又以“暮鼓晨钟”劝勤。如明代周履靖的《锦笺记·协计》,有“清净是菩提,爱染难离,蒸沙为饭饭终非,暮鼓晨钟勤忏悔,怎免阿鼻?”清人颜邦城的《三刻<黄门家训>小引》,有“是深之可为格致诚正之功者,此训也;浅之可为动静语默之范者,此训也;谁不奉为暮鼓晨钟也哉?”很显然,“暮鼓晨钟”的意境,在这里又出现了新的飞跃。

佛家讲究“六根清净”,主张超脱世俗,因此就“暮鼓晨钟”的指向来说,我更赞赏济南千佛山兴国禅寺大门两侧的一副石刻楹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这里,不仅道出了佛家“觉者为佛”和“明心见性”的理念,更成了劝世谏言:你看那滚滚红尘,有多少人追逐名利、醉生梦死。可是,到头来呢,韶华白首,撒手人寰,他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一切名利的东西,都不过虚无缥缈,随风而过,只留下了一些迷失自我的故事,被酒和酩茶酿成了笑谈。

当然,话又说回来,“暮鼓晨钟”的这种“发人深省”,在不少人那儿,往往只是属手电筒的,劝他人可以,说服自己难。君不见,有的台上大讲淡漠名利,台下却大搞争权夺利;有的劝人“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临到自己却硬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填”,等等。这种“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的“醉猿生相”,与刘元卿笔下的馋酒猩猩何其相似乃尔?!那么,面对身后墓塔与修持业绩挂勾的诱惑,“暮鼓晨钟”下亦食人间烟火的僧侣们能持否?不揣冒昧,姑妄猜之:或许,这正是墓塔林中“钟”多于“鼓”的一个原因吧?至少有的可能。于是,任你“经声佛号”也难以唤回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人间沧海桑田,灵岩寺的香火不断,晨钟暮鼓的响声发人深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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