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没有历史就没有心理学
荣格,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毕生致力于人类心灵奥秘的探索,在世界心理学界享有很高的评价,是现代心理学的鼻祖之一。他一生著述浩繁,其思想博大精深。他所创立的分析心理学不仅在心理治疗中成为独树一帜的学派,而且对哲学、心理学、文化人类学、文学、艺术、宗教、伦理学、教育等诸多领域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我其实早已开始致力于潜意识的研究了,而如今我已步入人生的后半生。我所从事的是一项极为耗时的工作,足足二十多年,我才对其中的奥秘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
首先,我必须为自己的内在体验寻找一些历史的原型来验证。也就是说,我得自问:“究竟我能否从历史中获得一些相关的前提和依据?”如果当时无法找到这样的证据,那么也不可能使我的构想具体化。因此,接触炼金术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毕竟它提供了我所缺乏的历史的原型。
分析心理学基本上是一种自然科学,然而它却比其他科学更容易受到观察者本身偏见的影响。因此,心理学者必须极度依赖历史及文学中的类似事物,避免在判断上犯下错误。从1918年至1926年,我曾严肃地研究斯诺替教派的作家,主要是因为他们接触的也是潜意识的原始世界,并且处理其中显然混淆了本能世界的“意象”问题。其中有限的记录显示,他们到底对这些意象了解多少,实在也是很难断言的,何况他们的大半记录来自他们的死对头——教会的神父。而且我认为他们对于这些记录,也没有心理学的概念存在。这些斯诺替教派的人对我来说毕竟太遥远,我无法在他们和我所面临的问题之间建立任何一种联结的关系。依我看来,那个可能联结斯诺替教派和目前这个世界的传统好像已经被人切断了。长久以来,事实也证明不可能在斯诺替主义——或者说新柏拉图主义——和现今的世界之间建立沟通的桥梁。然而在我开始了解炼金术之后,发现它代表的正是那个与斯诺替主义相关联的历史环节,因此,在过去与现在中间,确实是有连续不断的关系存在。炼金术以中世纪的自然哲学为基础,并形成了一座桥梁:一方面向过去延伸,连接斯诺替主义;一方面向未来发展,联结现代心理学的潜意识。
弗洛伊德正是这一切的第一人。他首先引入斯诺替主义中的两项古典主题——性欲与可怕的父权。在他所提出来的原始父亲及其阴郁的超自我神话中,斯诺替的耶和华及创造者——上帝的意念不断地出现。这个神在弗洛伊德的神话里成为一个可怕的魔鬼,由此他创造了一个充满绝望、幻象和痛苦的世界。然而炼金术士对于事物秘密的成见中,早已透露了唯物论的倾向,而这点却蒙蔽了弗洛伊德的视野,使他忽略了斯诺替主义中的其他重要层面。
在发现炼金术之前,我曾经不断地做过主题相似的梦。在梦中有一间类似厢房的房间出现在我家旁边。我感到非常奇怪,每一次梦中都会怀疑,为什么自己竟然从来不知道这个厢房的存在?特别是它好像一直就在那儿。终于在一次梦中,我走到这间厢房里去,发现其中竟有一间书房,而且藏有许多十六七世纪的书籍。硕大厚重的书册用猪皮包装着,一套套立在墙边。其中有些书还以铜雕的字母为装饰,插图里有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的象征符号。后来才知道,原来那都是炼金术里的象征符号。在梦里,我被那个书房以及那些奇怪的符号所深深地吸引。记得书房里尽是中古时的古版书,还有一些16世纪的印刷品。
那间莫名的厢房,其实正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我心里的某一面,它代表的是某种属于我,但我却尚未察觉到的内在。至于那间书房所指的,即为炼金术。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炼金术,但很快我就开始研究了。15年之后,我果然搭建了一间和梦里非常相似的书房。
然而预言我即将和炼金术接触的一个关键性的梦发生于1926年。梦里我人在南蒂罗尔,当时正值战争期间。有一天,我由意大利前线搭乘一个农夫的马车回到住所,我们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必须尽快离开,否则将性命难保。
我记得我们必须通过一座桥,然后再穿越一个顶部早已受到枪炮损毁的隧道。在抵达隧道尽头的那一刻,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阳光普照的祥和天地。我认出那是属于维罗纳的地界。从山上望下去,整座城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我心里感到如释重负,于是我们继续穿过那片苍绿茂盛的伦巴第平原,沿路到处是美好的乡村风光,稻田、橄榄树和葡萄园的景致尽收眼底。接着,在我们对角线的方向,出现了一幢占地极广的大宅邸,正如北意大利公爵所拥有的庄园一般。这是一幢非常典型并带有许多厢房的宅邸,我们走的那条路正通往一个大天井及宅邸的正门。在穿过大门之后,我和农夫回头一看,那片阳光笼罩的田野景色已被抛在脑后了。我往四周望去,右边即是宅邸的正门,左边则是佣人侍者的住处以及马厩、谷仓等其他建筑物。
正当我们抵达天井的中央,也就是房子的正门口时,有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外围的两座大门竟突然关上了。我的同伴大叫:“完了!我们现在被人关在17世纪的大门里啦!”我则以听天由命的态度处之:“好吧,就这样吧,不然又能怎么办呢?我们恐怕得在这儿困上好几年呢!”接着我又有个颇安慰人心的想法:“不管是几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出去的。”
在这个梦出现后,我翻阅了许多有关世界宗教、哲学的史书,却仍旧无法找到解析这个梦的答案。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它指的正是在17世纪发展至巅峰时期的炼金术。奇怪的是我竟然完全忘记了赫伯特·锡伯艾佛(Herbert Sibever)曾写过有关炼金术的书。当他的书出版之后,我虽然非常欣赏他的神秘与建设性的观点,却认为炼金术是一种邪门歪道、愚蠢之至的东西。无论如何,当时我与他有信件上的往来,并且告诉他我相当欣赏他的作品。然而从他悲剧性的自杀来看,他在炼金术上的发现,并不能令他洞见更多。他后期所写的炼金术的资料非常令人着迷,但也只是当你知道如何诠释时,才能领会到其中所蕴含的精髓。
1928年李察·威荷姆寄给我一本有关中国炼金术的代表作品——《金花的秘密》(《太乙金华宗旨》)——至此,我才更进一步地揭开了它神秘的外表。我越来越渴望接触更多有关它的书籍,我甚至付钱给一位慕尼黑书商,请他把任何有关炼金术的书籍寄给我。不久之后他寄来了第一本书——《炼丹术》。那是一本写于1953年的拉丁论文选集,其中包含了几篇炼金术的经典代表作。
我将这本书放在书柜顶上约有两年之久。偶尔会拿出来,翻翻书中的图片,每一次我都会这么想:“老天啊,这玩意儿简直是一派胡言,叫人不得其法!”然而它却一直吸引着我,让我割舍不掉。于是我打定主意非把它彻底弄清楚不可。我从第二年春天开始投入研究工作,并立即发现它如兴奋剂般刺激并挑逗着我。毋庸讳言,这些书的内容仍然显得相当荒诞无稽,但是偶尔有些地方却又好似充满特殊的意义,我甚至发现自己能理解其中的某些句子了。我终于明白,原来炼金术士们是用符号在谈话,而符号正是我所熟悉的。“哈,这真是太奇妙了!我非得学会如何解开这些符号不可。”当时,我已经完全迷恋于其中,而且只要一有空,就一定沉醉在那些书里。有一天夜里,正当我埋首研读之际,突然想到那个所谓被困在17世纪的梦,最后终于了解了这其中蕴含的意义。“原来如此。现在我可得将炼金术从头学起了。”
我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在这个炼金术的思想迷宫里摸索出一条路来。在我阅读那本16世纪的《哲人的玫瑰园》时,发现有一些特别的措辞或是惯用语不断地在文中重复。我知道那些用语是以一种特殊意义不断出现的,但是我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于是决定广泛涉猎有关参考书,并找出这些关键词来。在那段时间里,我搜集了几千个类似上述的单词和词组,并且还做了好几本摘录笔记。我以语言学的规则进行研究,正如要去解开一个不知名的语言所写成的谜底一样。通过这样的研究方式,这些原本罩着面纱的炼金术语慢慢地向我呈现出其原来的真实面貌。我在这方面总共投入了十几年的兴趣和心力。
我很快发现,分析心理学和炼金术之间有着极为奇特的巧合之处。那些炼金术士的体验正是我的体验,而他们的世界也正是我的世界。这当然是一项重大的发现:我已经从历史中找到了我潜意识心理学的另一半。而炼金术与追溯到斯诺替学派的学术,两者之间比较的可能性,更赋予我的心理学一个新的含义。当我将这些古老材材料(我由实际体验中所汇集到的幻想意象以及后来所得的结论)一一梳理,一切似乎都以井然有序的面貌出现。现在我已然了解透过历史层面的这些心理内容究竟意义何在。而我也因此更加深了原本由神话研究中对于典型特质的认识。我的研究重心几乎完全放在有关原始意象以及原型本质的探讨之上,而且我越来越能意识到一个清楚的事实——没有历史就没有心理学,更没有潜意识心理学。当然,潜意识心理学确实能够借着个人生活资料的丰富达到满足,可是一旦我们企图解释某个精神病症的案例时,仍然需要通过对过去历史的回忆假想,因为这有助于我们对超意识的了解。而且,在治疗过程中,当我们必须作特殊决定时,单靠个人回忆是无法完全解释所发生的梦的。
我将有关炼金术的研究视为我与歌德之间一种内在关系的表征。歌德的秘密在于他夹在一个早已进行了几个世纪的原型的变化中,认为《浮士德》是他呕心沥血的巨作。他称其为“最伟大的事业”,并将自己的一生完全投注在这本书里。因此,活在他生命里的就是一个不死的本质,一个超越个体的过程,一个原型世界所能拥有的最伟大梦想。
这个梦想也同时纠缠着我。从11岁开始我就投身在我那“伟大的事业”里。我的一生只有一个理想和目标,那就是揭示人世的秘密。所有一切皆能透过核心得到解释,而我所有的研究及作品皆与此主题相关。我的科学研究工作开始于1903年的联想实验。我将之视为我在自然科学界所从事的第一项工作。《词语联想》一书发表于我的另外两篇报告——《早发性痴呆心理学》和《心理学的内容》——之后。1912年我的另一本书——《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出版了。同年,我也与弗洛伊德结束了朋友关系。而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独立摸索了。
从1913年起,我对于自己的潜意识意象产生了极大的关注,这种情况持续到1917年。接着,我的幻象逐渐消失。直到我从这些神奇的意象中解放出来,才得以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整个经验并对其加以反省思考。我所自问的第一个问题即是:“人对潜意识该采取什么态度呢?”我的答案就在《自我与潜意识的关系》这篇论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