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事件
一．跳楼
听说有人要跳楼，人们纷纷赶去围观。那是全校最高的一栋楼，处在形似棺材的主楼后面，宛如一座墓碑。从人们站立的位置仰望他，就会觉得他很小，而他的双腿很长大，架在云上，像骑在一匹马上。人们仿佛听到了马匹奔腾的呼啸声音。
底下人头攒动，保安、警卫、消防兵架起担架，在地上铺了许多海绵、床垫。还用一条红线将整个场地圈起来。一个长官拿着话筒大声说，小同志，不要想不开，有什么话好好说，先下来，我们保证满足你的一切需求。
准备跳楼的人叫做周超，他平时乐观开朗，秉性善良醇真，和同学友好相处，团结友爱，乐于助人。总之凡是期末评价语中积极向上一面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他，如若评定三号学生抑或十佳学生，那么第一个该被考虑的人就是他。每当舍友不想出去吃饭时就让他帮着带饭，让他帮忙辅导功课，帮忙做项目，创业，曾有舍友经济情况紧急向他借了两千，他说不用还了；每当大家有了纠纷就邀请他来调解，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息事宁人吧，对方即使有了深仇大恨，也就不再追究了；每当大家有了不方便对别人说的心里话就会首先向他倾诉，我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吧。不惟在学校，他还曾不惧艰险帮助一百个老人过马路，曾无偿捐赠山村儿童病患群众百余次，种植树苗千余株，也曾带领支教队辗转数十余州县为学生送去优质教育，也曾创立企业造福家乡。因此虽然他长相欠佳——他的嘴吻很长，就像一只青蛙，眼睛微微有些凸出，脸上的痘痘如同一夜春雨后的疯长的草木——他的人缘却很好，大家都叫他超哥。有不少人猜测他是因为感情问题想不开，据说周超曾经追求过一个女生，他写了许多情书，每封都热情洋溢，文思泉涌，每封后面都加着“爱你，周超”的字样，仿如防伪标记。但那个女生委婉而又坚决地拒绝了他。他为此难过了很长时间，并且竭力不愿别人看出来。至于这究竟确有其事还是以讹传讹，就不得而知了。
周超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被风劫走一半，剩下的一半零零碎碎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就像摔碎的玉石。只有只言片语传到人们的耳朵里。我……只要……不然……为了清晰地听到他的话，警察将一只话筒用绳子吊上去，拿到话筒，周超却不说话。底下有人认识他的，都说，咦，那不是周超吗。有人用双手卷成喇叭喊，周超，我们爱你；周超，要坚强啊；周超，生命可贵。周超的双腿晃了晃，仿佛提线木偶动了一下似的。警察把认识周超的人叫过来，问，他平时有什么苦恼吗。人们都摇摇头，说，在他们的印象中，周超是一个乐观开朗活力四射的人，从来没有难过的时候，他们谁都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看着底下如同蝼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那边广场中央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周超感到些许冷意，他将衣服紧一紧。决意要豁出去了，往事如同旋风一般一一开展在他的面前，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着皇帝装的相片——散发着遥远的童年的馨香气味、被缚住脚的麻雀——一只误打误撞飞进屋内的麻雀，被用绳子拴住脚玩耍，后放生、翻了的四轮车——来往于城镇之间、动画中的四驱车——因为考试顺遂而得到的奖赏、棺材的记忆、对女孩的慕恋、成捆的试卷、老师的眼神。他又感到有些眩晕与疲惫，望着深不可测的地面，他战栗着，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跳楼的渴望，就像口极渴时候想要喝水一般。他极力压住这种渴望，眨眨眼睛，心里的惊怕陡然升起来，如同一块石头堵在喉中，在一阵旷日持久的沉默过后，周超终于拿起了话筒。大家心里都一紧，害怕他要向大家做临终告别。周超想了一想，说，如果想让我平安无事地下来，需要满足我的一些条件。底下的警察说，没问题，你只管说好了。周超抹了一把被风吹出来的清涕，清清嗓子，说，我的成绩下滑了。他的话语带着哭腔与竭力抑制哭泣冲动的抽搐声音。我都不是我自己了，我害怕挂科害怕得要命。求你们满足我的一些愿望，其一，凡是我重修的成绩都能及格；其二，中国近代史考的都是我背过的；其三，英语精读1给我平时分。说完，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在脸颊上冲出两条泪痕出来，就像两条泥泞的小路。一边的校领导接过话筒说，这些都没问题，我们可以向你保证，但你要先走下来。周超说，先立字据，领导就让学生拿来纸笔，写下他的要求，并盖上自己的章，好了，你下来吧。周超用手背抹抹眼泪，说，谢谢领导。他将耷拉在楼外的两腿收回来，扶住栏杆，站了一会，向大家敬礼，大家也不约而同地向他敬礼。突然他又坐下来，领导问，还有什么要求吗。他说，我还想要一个女朋友。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友呢。温柔可爱、美丽动人、贤惠大方、国色天香的女友。领导说，可以。他就抽回腿，往后走去。走了两步又翻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就又转回来，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两腿落空，领导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问，你还有什么事吗，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了，你只要回去我们就马上替你完成。周超说，由于我一直坐在这里，受了风露与惊吓，还需要请我吃几顿好饭作为补偿。领导说，这都不成问题，只要你下来，一切都好商量，只要不是人肉，随便你想吃什么，算在我的账上。这次周超心满意足地笑笑，说，这我就放心了。边说边梦游一般往回走。早有两个人走上来，扶着周超走下去。
围观的人还在原地站着，仿佛接到不许动的命令。他们伸长脖子等待着周超。过了一会儿，乘坐电梯的周超下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保安。他们看到周超的时候，说，超哥，超哥，我们爱你。周超一边走一边向大家挥动着双臂，脸上的喜悦神色如同一层油彩。很多人注意到，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云朵如同刚出浴的美人，惬意地躺卧在蓝天绒上。
周超在考试成功之后，又成功地抱得美人归，还获得与领导同桌吃饭的殊荣。一时成为校园内的风云人物，风头无两。有人将他作为励志的典范，也有人说这是一着险棋，还有人做出不惮揣测恶意的厌恶神情。
据说后来有好事之徒又上了一次天台，发现周围围了一圈高高的铁丝网。又过了一段时间，连通往天台的路也被封住了。
二．后主楼
有人爬上我的头顶，他的腿支在我的额前，身体微微战栗，眼睛很有些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围观我的人越来越多，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看我，而是看他。听下面的人说，他叫周超，是一个性情和善达观的人，但他为何不选择上吊、喝药、割脉等方法，为何他会选择利用我来做一个了断呢，这样的话，人们就会说，是在后主楼跳的。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也就毁于一旦。且不说身高万丈睥睨群雄，且不说功能齐全的办公设施，单是一楼大厅就有许多方便，明亮的灯光如同茫茫海洋中的灯塔；柜台旁边的取票机，学生们都在我这里取票；对面角落里的一个光洁鞋面的机器；以及里面两扇阿里巴巴式的电梯门。
虽然学生们经常用我的身高做调侃，在临考最难科目时候，说什么“北师大后主楼，一跳解千愁”，但毕竟没有人去跳，一旦有人跳了，人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必定脸上惨然，并形成忌讳。加之有人必然迁怒于我，视我为不吉之物，这是便我所畏惧的根由。
他的两腿像是两根铁棍，细细长长。裤子被风卷起来，露出微白的小腿。他的模样也不大令人喜欢。而现在他就坐着，仿佛一个餐风饮露的仙人。我宁愿现在发生一次地震，也不愿有人骑在我头上或者给我的脸上抹黑，要知道学校里每年都会评选感动校园人物，如果我有了这样的污点，那我必定会在竞选中败北，虽然我知道我被提名的概率也很小。我也想引人注目，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楼下的人越来越多，面孔越来越庞杂，声音也越来越嘈杂，宛若一个菜市场。站在这里，我可以看见五里之外的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每逢中午，那里的喧声就如同哗哗的流水。
他哭了。此时我竟有些同情他，可怜人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的沉默令我心悸不已，生命诚可贵呀，不要想不开嘛，那句在学生广为流传的诗是怎么背的，当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曾有几个学生在我的楼道里将这首诗来回背诵了许多遍。
但他接下来所提的条件未免显得有些乘人之危。当生命与条件摆在天平两端时，无疑生命更为重要。但我觉得一旦生命被作为条件来加以谈判，这不啻于亵渎。况且他必定心存摇摆而没有决绝的勇气，在众人的围观下，很大程度上掺杂了炫耀的成分。一旦如此，他的跳楼决心势必会动摇，而我也不必担心他会做出出格的事情，真是虚惊一场啊。我突然觉得这是一场由他和观众合演的闹剧，其中他是主角，而其他人是配角与群众演员。最后这出戏会和绝大多数戏一样，有惊无险。
三．观众
我很喜欢围观一些不寻常的事，这都是拜无滋无味的生活所赐，试想，如果生活不像来回摇摆的傅科摆那么无聊，谁会希望一些能够改变日常的事件的发生呢。因此听说有人要在后主楼跳楼，我放下书本，连厕所都没来得及上，就急匆匆赶过去。
我是没有见识过死亡场面的，很想亲眼看一看以丰富自己的阅历。死生大矣，没有什么比死生更为重要的了。而且我放弃学习来围观了这么长时间，我渴盼着他能够跳下来。如果不跳下来则没有审美价值，也使我的等待成为徒劳。但转念一想这种想法未免太过自私，我急忙打消这种想法。
挤进重重人墙，前面是一道阻拦人群的红线，后面是拥挤的人潮。我问人们他这是怎么了，人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其中有一个说，咦，那不是周超吗。还有几个也说，就是周超。我不认得周超，但听说过他的许多光荣事迹。他曾无偿为一整个宿舍楼打扫卫生，并在冬天主动挑起铲雪的重任。那次大雪厚重，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学校里的积雪高达一米。他带领着几个学生前去铲雪，手里拿着铁锹，扫帚，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不到半天功夫，就将道路打扫干净。
他也要跳楼了，那我们还活着做什么。有人这样说。我仰头望着周超，看到周超的目光渺远，显得飘忽闪烁，我知道，用那种眼神的时候，虽然眼睛睁着，但看不到任何东西，如同阴翳与青苔结满了双眼。一时间我仿佛自己坐在那里，眩晕让我感到恶心。我看着众人，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可卑。然而我毕竟不是坐在上面的人，因此我无法揣测他的复杂心情。
当我以为他要跳楼是因为感情问题时，他说是因为自己的成绩不好，我冷笑了一下。大学并不以成绩为评价人的唯一指标，为这种事跳楼，真有些莫名其妙。我自己的学习成绩也不好，但我并没有产生愧疚之情，或者说愧疚之心已然远去。那是大一看到平时不努力成绩不理想的时候。但后来我逐渐我明白自己志不在此因此并不介意。因此在我看来，他虽然显得可怜，但也透出几分愚鲁与委琐。
至于他后来提到的女人与吃饭，虽是合乎“食色性也”的古训，但未免见出他的贪婪，虽是直率憨厚，但未免又见出他的愚莽。他的女友我从前也有所耳闻，是我们这一级的校花，姿色非凡，性情温婉，从来守身如玉。当时她也是观众的一员，在听到周超的条件之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她竟挺身而出，主动对周超说，我爱你周超，周超于是欣然而起，后面的对于食物的要求则纯然是无心为之可有可无了。
对于他能够抱得美人归，不消说许多人是心存嫉妒的，心里会想着怎么以跳楼做威胁而提出条件的不是自己。但如果将自己放在校花的的立场上，便会感到一种悲戚与光荣。通过自己的美与力量，将一个迷途少年从绝境中挽回，不论如何说，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她身受的光荣必臻于无上之境；但悲戚也因此而生，且因为这义务并非别人强制而由自己做出，因而更添悲哀与凄美，让人想到秋后战栗振羽的寒蝉。与此同时，她便能享受到如同壮士断腕烈士赴死一般的强烈快感，这高潮一般强烈的陷入死境如梦如幻直指人心如癫似狂的快感让她暂时忘却了一切并迫不及待地做出这一决定。这无疑是令人钦佩乃至羡慕的。
旁边的朋友对我说，嗨，你想什么呢。我回过神，说，没什么，又有什么呢。走吧，我说再等一等。他抬头看着蔚蓝如洗的天空，说，索性今天天晴，如果有霾还不一定能看到周超。这让我想起来火烧赤壁前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故事来。
周超步履轻快，面容有着如释重负一般的安然与隐匿着笑容的得意。看着被保安护送出来的周超，我想周超或许并不是一个庸人，他或许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一个以卑俗面目示人以博得俗人同情而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周超边走边流下了热泪，这更明示了他的狡黠。朋友说，狐狸的眼泪。我笑了一回。说，可能周超已经跳过了，下来的并不是真的周超，而是另一个。一个死了，另一个活下来，维持着一种能量的守恒。
恍惚中，我找到一只死去的胡萝卜，我紧紧地抱住它，半曲着身，宛如在洪水滔天中抱住救命稻草，宛如抱着周超的尸体，鼻子酸楚，痛哭起来，朋友扶起我，问我是不是因为校花而伤心，我说不是，这只胡萝卜长得太好看了，可惜它死了。朋友笑着说，我再给你买一只吧。我说，萝卜死不能复生，即使你新买一只，也断不是从前的那只。呜呼哀哉，尚飨。我越哭越伤心，仿佛自己的心是瓜瓤做成，有人在一勺一勺地挖着。但我宁愿将我的心做成树木或地铁，贯通交错，再难动心。朋友将萝卜干打掉，说我演得太逼真了。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幕诙谐剧，不管怎样，作为观众，我是称职的。不仅如此，我还成功地演出了一场戏中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