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白象
抽屉的美妙就在与当我们打开它的时候,我们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是和从前的一样,也许是全新的物体。而将开未开悬悬未决的刹那,是最让人期待的。我们屏息凝神地望着它,仿佛看着手艺人变戏法,缓缓地拉开,一再延宕自己的喜悦,像是慢慢拉满弓,往饺子皮里包进饱满的馅儿。接着我们就可以充分地享受它了。唰的一声,喜悦的弓矢穿透了我们的心。让我们饱尝喜悦的滋味。
当许棠打开办公室里的一张抽屉,他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了,他发现里面是大堆的零食,有他最喜欢的辣鸭脖、辣牛板筋、薯片、辣笋片、干果什么的。他欢喜地将它们巡视了一遍,用目光品尝着它们,想象着它们的味道,舌尖上甚至体会到一丝辣意。他咂咂嘴。但与此同时,他也生起了好奇心,自己的抽屉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零食呢。是有人放错了吗。他将目光从零食中抽出来,四下望了望,他看到了对面坐着的琪玖。莫非是她?此时她正看着一本厚重的诗集。脸上弥漫着诗意。他踌躇了一会,先用一声干咳引起她的注意,接着含蓄地说,桌子的肚子似乎变大了。琪玖抬起头,有些云里雾里地看着许棠。许棠的眼睛迅速将她的朦胧的表情传入了大脑,像是做图表题时候迅速地攫取信息。通过最初的一瞥,他粗浅地得出她也并不知情的结论。他又看到她低下头,继续读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书。但他经过头脑这一工作坊的加工,继而想到也许她表面的平静或懵懂只是为了掩饰她心底的波澜。她作为一个不声不响送给他东西的人,既然带给了他惊喜,也就够了,明白是谁送的已然不重要。而她只需要保持最初的缄默,只需要做一个身居幕后的功臣,让人联想到在春日花丛中谦逊地笑着的梅花。另外,整个处于朦胧状态的事情就像一个光环,可以让她戴在头上,使她整个人更其焕发出动人的姿态。使她就像观音菩萨一般娴静优雅。
于是许棠间接夸赞她说,你今天穿的衣裳很美。琪玖抬起头笑了笑,说,是吗,谢谢了。他说,尤其是裙子边上的小点缀,很有风韵。她的脸微微泛起红晕。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笑了笑。
许棠觉得空气也含着甜。是极细腻的甜意。因此他工作起来也很顺心。他将零食分给她,说,谢谢你。她说,为什么要谢我呀。他想她可真是一个心思细腻而又聪慧明敏的女子。她为了掩饰自己对他的柔情蜜意而故意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那么,他就应该顺应她的意思,而不是一个不懂风雅的人。于是他说没事。她说,你今天看起来有些奇怪呢。他想,她可假装得真像呢,简直天衣无缝,于是他报以一个美好的微笑。
他合上抽屉,感到油然的满足。窗外的行人仿佛也沾染着喜气。他看到他们走路的姿态各异,是道成肉身的不同形式。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
合上抽屉就要再次拉开,他知道这道理的,没有抽屉一直开着或关着。关抽屉时候他就生发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就像将军出征时得了诸如旗子摧折被马摔下之类的凶兆。这样的凶兆总是在所难免。在再次将要打开的时候,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了,他感受到就像墙一样坚硬的触感。他几乎要放弃了。他的手变得绵软无力,仿佛是几根面条。
他费了很大的踌躇,才缓缓地拉开抽屉,但他连看也没看就合上了,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难道他能归罪于自己的胆怯吗。他也许只是在做一个热身或缓冲。他需要将自己蝉蜕成另一种物事,比如一片雪,一张纸,一把火(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对站在滑梯顶端犹豫不决不敢滑下的自己说,滑下来给你买雪糕吃。于是他战战兢兢地坐上滑梯……
后来他滑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叫喊。他吃到了雪糕,但裤子被磨破了。他打开抽屉,抽屉里显露出两个耳朵,一双眼睛和一个鼻子,还有灰色的身子,以及一根尾巴。是一只老鼠。老鼠见了他,不仅没有害怕地逃走,还和他对视了一阵。他感到一丝害怕,这丝害怕就像一滴墨晕染了整片水。他的手开始颤抖,想要快些关上抽屉,手却不听使唤。他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跌落下去。仿佛被敌人砍下马来。琪玖走过来问他怎么了。他说抽屉里有老鼠。琪玖说,老鼠使你感到害怕吗。他的脸微微有些红,说,还好。那你就要像一个汉子嘛。她扶起他,帮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她合上抽屉,对他说,抽屉里大都是幻象,你可不要被迷惑了。你就当作看了一场6D电影好了。他点点头。他直直地看着抽屉说,你可以帮我再打开它吗。她打开,说,你看,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许棠指着屋子的那边说,在那里。他吓得连声音都变了,像是与地面急剧摩擦的轮胎。她扭头看到一只月球那么大的白象。白塔一般的象牙矗立在它的嘴边,一双星辰一般深邃的眼睛仿佛山崖的洞窟,一根长之又长的象鼻像是一条巨龙。两只耳朵像是两张巨大的屏风,四根象蹄像是天柱一般。周身雪白,无漏无染,仿佛南极净土。它就像一个庞大无比的投影,布满并超出了房间,像是超过脸庞的眼镜。底下是一朵无边无际的莲花,贯穿了整个屋宇,并向远处展开。她往后退了两步,坐倒在他身旁,压住了他的手。她慌张地说,可是,不要说抽屉,就连整个世界也很难容下它啊。许棠说,你没听说过不可思议经吗,“其室广博,悉皆包容三万二千师子之座。”白象的眼睛瞬息间变成红色,仿佛从里面喷出火焰,接着张开了大嘴,席卷一切的大风从里面发出。将两人吹到空中。又滚落到地下,碰倒了椅子,桌子上的文件四散飘零,两人也在风中颠簸顿荡,像是受到轮回无常之风的吹拂。两人手抓住手形成一条锁链,他将她甩到抽屉旁,她尝试了三次才将抽屉合上。白象消失不见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一张抽屉里竟像万花筒一样变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两人都有些难以理解。我不知道,琪玖说,仿佛猜到许棠要问什么。许棠说,可是的确很奇怪,不是吗。面对这样的现实或者幻象,难道我们能够把它仅仅当成一场梦吗。琪玖说,这也许只是一场考验,说不定是……然而她也说不出。许棠说,也许问题并不那么简单。这里的抽屉也许被当作了一条和未知联通的渠道,就像下水道或者时空隧道。琪玖灵机一动,拍了许棠一把,说,那我们也可以从抽屉里通往其他地方了。许棠说,万一抽屉又出现不那么让人开心的东西呢。琪玖说,试一试吧,也许里面还有小王子呢。许棠也眉飞色舞地说,瞧你说的,如果有小王子,那么也应该还有小狐狸。两人怀着憧憬而又担忧的心情慢慢打开抽屉,两人在心里默祷着。
许多年前,地球的另一端,一座雪山毫无征兆地崩塌了。大雪如同巨大的蟒蛇,吞食了整个世界。雪白的飞沫在世界里咆哮,横冲直撞,将世界的屏幕上弥漫出一片茫茫无依的白。几个在雪山上爬行的人被巨大的雪阵压迫成为雪人,深藏在雪下多年。
几个雪人出现了。许棠说,雪人。琪玖说,真是栩栩如生啊,你看,他们的鼻翅仿佛在动。许棠看了看,不是仿佛,是确实在动,天啊,他们大概活着吧。一个雪人睁开了眼睛,转了转被雪蒙住的眼珠,费了很大劲终于说出话来,我怎么会在这里。琪玖说,你是什么人。雪人说,让我想一想,我记得自己一直在攀登雪山,后来发生了雪崩。许棠说,那么,我们就是解救你们的人了。雪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很僵硬,琪玖帮着将他推起来。雪人说,谢谢你们。琪玖摸到他身上的雪冰冰凉凉的,她问,你们不觉得冷吗。雪人说,我们此后的一生大概要和雪联系在一起了,就像化石形成的煤炭,也许我们已经不是人了,我们只是过去生活的标本罢了。几个雪人依次醒来,他们诉说了雪崩的可怖,并向办公室里的两人致以深深的谢意。临别时候,他们赠给两人一枚雪珠。在他们走后,两人依旧能感到一股仿佛来自于遥远雪山的寒气。
琪玖手里拿着雪珠说,我们进入抽屉吧,许棠鼓起勇气说好的。为了防止走失,两人手牵着手,走进抽屉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