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选征文.散文】马贺||​尹大娘

题字:周振华(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题词:王剑冰(著名作家,散文家)

尹大娘
文/马贺
在我的故乡,孩子们称父亲兄长的妻子为大娘。此外,母亲遇见年龄比自己稍长的妇女,也让孩子喊“大娘”。孩子脆亮地叫“大娘,大娘”,大娘含笑应声。乡村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像厨屋的烟火一样温暖,像广袤的土地一样厚实。
尹大娘看模样比我娘大几岁,她是我家的邻居。长得黄瘦而高,背有些驼。村里人没有谁问过她姓啥名谁。她好像也不愿意接近别人。只跟我奶奶叙过,她娘家河南什么口的,小时候穷,没踩过学校门槛。她娘也没告诉她哪年出生的,她爹埋怨她娘“腿一撇一个闺女”,共“撇”了七个,她是第五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她家乡闹春荒,她和四个姐一路讨到安徽西北,后来姐妹分开讨,走散了,她好像被鬼神牵进了马寨。生产队长我二爷管她吃顿饱饭,想到尹亚全妻子病死不久,撇个8岁的尹大会,日子过得不像样子,就撮合她跟亚全一块过。她看亚全还算老实,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没个去处,勉强答应了。她补了尹亚全头妻尹大娘的缺,我娘仍叫我喊她尹大娘。
我童年的记忆里,她每天去我家打水,借火柴,盐或农具什么的。有时碰见我奶奶做针线活,她央求我奶奶给她一家剪“鞋样子”。她笑着说:“大娘,您真巧,我跟您学……出门人家都笑俺一家鞋咧着嘴,衣裳不贴身。我无所谓啊,得让大会爷儿俩体面点。”她一时半会不走,奶奶叫我“给大娘搬个板凳坐”。我昂头看她黄瘦的脸上爬满皱纹,捎色的黑大襟袄肩上各撩块醒目的大灰补丁。她怎么会是我大娘呢?我叫不出口,指着凳子让她坐。“不叫大娘也在那撂着”她笑笑,又大娘长大娘短地和我奶奶说着话。多年邻居变成亲,她跟我奶奶,我娘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乎比别人更亲近一些。说得长了,亚全让大会喊她做饭,大会叫她“婶子”,她答应着,毫不介意。
我记得村庄北地年年种着棉花,夏天绿成海洋。二爷派我娘打棉杈子和农药,还让我娘找个帮手。我娘自然想到尹大娘。两人关系好,干活不寂寞。棉花长得快,杈子掐一个杈,第二天能冒无数个。虫子特别喜欢棉花翠绿的嫩叶,得三天两头喷药。过几天,再仔细看棉叶上,不少新生的小青虫专注而香甜地啃,有的吃饱后吐出一根银白的丝线,白花花的阳光下悠闲地荡起秋千啦!瘦长的身子兴奋地扭来摆去。尹大娘和我娘几乎天天泡在棉花地里,也打不赢这些淘气的小虫子,棉杈子!过了七、八年,我娘生我小妹头天还在棉花地里忙,她让我娘到树下凉快去,她一人干累了,我娘陪她“拉呱儿(方言,指闲谈。)就行”。每晚放工,她和我娘各分10个工分。我娘说她不容易,过意不去,多给她几分。她嗔怪道:“咱俩恁好,你叫俺脸往哪儿搁?”过后听我娘说,她当时也正怀着身孕。
有回我去野外玩,豆叶一片金黄,棵棵缀满圆鼓鼓的豆荚。一阵风过,玉蜀黍宽大的叶子哗哗响动,像怀孕的妇女腰身上都挺着长玉米穗子。棉花开了,像蓝天上的白云。虫子急促地歌唱,几只浅灰色蚂蚱被我惊起,急速伸开翅膀咯咯飞走。尹大娘和我娘在地两边摘棉花,她突然向地头的我走来,拎着只幼小的灰兔子。此时她行走已很不便,我娘劝她和我一块儿回家,她不肯。她将小兔子给我,慢慢转身又去摘了。那个秋天真好,我天天牵着小灰兔玩,见人就炫耀说:“大娘给我的”。大娘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我最亲近的人!
尹大娘来村庄生活近10年。我奶问她习惯没?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中吧?只是恁这儿风俗不得劲(方言,指不舒服。)”例如村里老了人,“门里头”(方言,指同家族里的人。)全家上去死吃猛喝,却不肯帮东家干一点儿活。再说平时也不见得有多亲;谁家娶新媳妇,叫嫂子的乱得太过分!一起上前揉捏乳房,往裤裆里又摸又揪,撒坷垃头子(方言,指小的土块。),末了,还不许人家生气;过年包饺子,她不喜欢在馅子里放块铜钱。都说吃到钱的人有福,她认为有福没福不在乎吃到“钱饺子”,再说万一咽到肚子里咋办?因此她从来不包“钱饺子”;年三十晚上守夜,不兴吹灭灯。她也不赞同这个规律。过年白天炸东西累,一整夜不睡多熬人啊!再说得浪费多少油灯钱!……总之,她对这些烦琐的风俗(或陋习)感到麻烦,甚至头疼。
村里不少大人认为她憨,我们小孩子却喜欢她。平时找大会捉迷藏,藏到她被窝里或跑进厕所正撞上她,她也不烦,砍她宅子里树枝做陀螺的鞭杆,她也不骂;爬她家的红芋窖玩“打鬼子”游戏,她也不生气……过年时我们去拾鞭炮,她乐呵呵地拿出来——鞭炮少得可怜,嘣啪就没了——点燃前先给每人揪一个,这在我们当地习俗里是不允许的。当然,过年图个吉利,亚全也不说什么。
尹小会出生后,大娘生病了。亚全虽说老实,但老实人心多,脾气拗。他整天只知道下地挣工分,家务从来不过问。尽管大娘视大会如同己出,他每天偷偷问大会“婶子对你变化没”?当大会点点头,他进一步细问:怎么变的?光疼小会啦?没先给你盛饭?熊你干不好活?对你发脾气啦还是打你啦?……当大会摇摇头,他就不吭声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然后慢吞吞地说:“以后有屁就给我放。”他想:后娘心,海底针。摸不透啊!谁叫大会娘早走了呢?他不操大会的心谁操?想到这,他还是觉得大会娘好,令他放心。外地女人养不熟哇!还是提防着点好。
都说头妻臭,二妻香,三妻尿尿能浇汤!可这话套不到亚全头上去,尹大娘从来没有“香”过。“结合”几年来,她家打面做饭,做衣做鞋,放羊喂鸡,送大会上学,抱小会,洗尿布……哪一样不是她上前?农闲时顾家农忙时顾外,整天忙得陀螺转。看花容易绣花难,豆腐好吃浆难磨。亚全有“大男人主义”思想,他自己从来不“绣”,不“磨”,还嫌大娘“肉脾气”,不如大会娘利索。
她月子里洗尿布,跟我奶说,天天身上懒,生过娃裤裆里没干过。她上场里拽麦秸或下地干活,走到人场里时,有妇女笑她“夹不住尿”,还有好开玩笑的嫂子尖声道:“亚会能(弄)哩狠!你咋恁臊(骚)?”众女人哄笑起来,村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每当大家取笑她,她也不搭话,蜡黄的脸上笼罩一层灰色,低着头匆匆走过,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她懂得“人穷无亲,树瘦没荫”的道理,她一个外地讨饭的人是不能入众的。再说给穷人填房,谁能看得起她呢?
我奶也是二房,她娘俩似乎同命相连。她闲时抱着黄皮寡瘦的小会,经常“长”在我家。无论多忙,我奶都会放下正做的活,帮她抱一会儿,有时给小会喂点面疙瘩汤。大娘羡慕我小妹长得快,吃得胖,满地疯跑。我奶劝她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表表奶水”(方言:使奶水充足之意。)。她为难地说:“钱都在亚全兜里,不给她买。”我奶给她3块2块的,她谢谢不接,说反正也不知集朝哪走,真的花不着。吃饭时,我奶知道喂孩子的人好饿,叫她也随便吃点垫垫肚子,她从不占一点便宜。推说大会快放学了,要回去做饭,抱起小会就走开了。
一天早饭后,大娘把小会塞给我奶。找来淘麦筐,里面放块黑锅巴馍,再用绳子拴住筐系子,慢慢将筐扔进寨沟。一支烟工夫,快速拽起筐。这在我们当地叫搬鱼。鱼刚搬上来,在筐里碎银似的跳。我们看着,心也随着跳动。离开水后它们一会儿就僵硬了。我暗暗佩服她厉害。搬了半晌,都是尾巴挨着眼的小鱼虾,不见一尾大的影子。午饭时,她将小鱼虾炸得焦黄焦香的。还亲自端一碗送我家,要我们尝尝鲜。也许是她想“表表奶水”,让小会多吃些吧?听说亚全心疼油,不乐意她这么干。
尹大娘的脸色越来越灰黄,没有一点光泽,走路也明显慢多了。秋初的时候,我在门外写作业。身边那棵大椿树如撑起的巨大的绿伞,稠密的枝叶遮挡住了阳光和白云。一阵微凉的风吹过,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惊动了爬在树干上的花大姐,有几只飞到我的本子上。尹大娘在不远处捉花大姐,小会跑跑颠颠跟着玩耍。大娘边捉边用豫剧腔调随口唱:“花大姐,大姐花。欢欢喜喜逮回家。蒸着吃,煎着吃。做梦还在想着它……”“大娘,不能吃的。它苦。”等大娘走近了,我说。
“我以苦攻苦呀。再说,不吃苦哪得甜?”她转向小会,道,“向哥学,长大就能过甜日子啦!”
大娘逮了一满碗,回家了。我心里一阵子凉。
快过年的一天中午,天很冷。我奶正在擀面条,外面传来骂骂咧咧声。“大娘,亚全打我。”话音没落,尹大娘慌手慌脚地跑进来,浑身发抖,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亚全撵上她还要打。
“日娘的,你想干啥?!”我奶赶忙拦住。
“她个该死的把灯油喝……喝光了……”
我奶扬了扬擀面杖,亚全走开了。
尹大娘一个劲儿地哭。我奶劝着劝着,从大襟袄里摸出几块钱塞给她。“你病得不轻,买点好吃的吧?”
“我花不着钱了……”
“让亚全带你看看。”
“他巴不得我……死快点。”她不住地抽咽。
我奶要给她借钱治,她摇摇头,说几天都吃不下饭,下身老是淌血水,大约活不多长了……我死后,最不放心大会,小会……小会太小。大娘,恁人好。今后亚全操不好心,您多替我担待下……她要下跪,我奶将她搀扶起来,抹着泪点头答应。
尹大娘不久去世了,我奶叫我多跟大会,小会玩。我娘经常拆掉穿不着的旧衣服,给他俩做鞋子和衣服。几年后,大会当兵去了,我大(方言,指父亲。)教小会和我读书识字,我们一块度过了漫长而愉快的小学时光。
我的尹大娘,离开人世大概有40年了。我回故乡,听说亚全已走几年,走前还念叨小会娘。大会儿孙满堂,早就住上楼房。小会到河北打工,老实肯干,娶上砖窑场老板独生女儿,年年开着豪车回来,跟我娘说想我了。村里人说他混抖了,有不少已进他场里。我想起尹大娘说过的话:我们都过上甜日子啦!
尹大娘,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您从土地深处缓缓走来,听我述说这些,该会多么高兴……
个人简介:马贺,网名不知马也。安徽省散文随笔协会会员,临泉作协会员,中国乡村人才库认证作家。曾在《颍州文学》《作文》《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青少年日记》《中学生优秀作文》《读写天地》《作文天地》《东方散文》《百姓作家》《乡村作家》等刊物或网络上发表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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