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离感受新时代的新京剧 | 评京剧《鉴证》
本文原载于2021年1月15日《中国艺术报》
京剧《鉴证》先导片
近距离感受新时代的新京剧
——评小剧场京剧《鉴证》
作 者 简 介
陈晓娟，中国戏曲学院音乐系副教授，音乐学专业及研究生教研室主任，中国戏曲音乐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
如何使当代新创戏曲剧目既保持传统艺术特点又富于时代气息，这对于21世纪的戏曲从业者来说是个迫在眉睫而又常无从下手的问题。京剧《鉴证》作为一出历史题材的新编剧目，从剧本、编导到音乐、舞美，均体现出新时代青年戏曲从业者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与实践。戏曲传统艺术怎样与当代时尚潮流相结合？北京京剧院青年导演李卓群从小剧场京剧《惜·姣》起就一直在探索，通过《碾玉观音》《人面桃花》等多出剧目的打磨与历练，已经形成自己对小剧场京剧独特的创作理念。而近日在北京、南京上演的京剧《鉴证》，从创作理念到宣传策划，都体现出当下青年导演独特的艺术视角，特别是剧中的音乐及唱腔更是做到了碰撞与突破。
京剧《鉴证》高清官摄剪辑
京剧《鉴证》由南京市京剧团与李卓群工作室共同出品，主创团队既集中了国内戏曲界的年轻拔尖人才，又有业内权威鼎力相助。编剧、导演李卓群，音乐总监谢振强，作曲韩光，音乐制作马洪波、陈一磊，舞美设计任思远，服装造型设计蓝玲，共同打造出这部精致而唯美的小剧场京剧。在舞台上演绎光绪与珍妃爱情故事的主角，则是北京京剧院的马博通、索明芳两位实力派青年演员。
“夙愿两人共一室，共度四季共三餐。求生生世世年年，伴暮暮朝朝天天。”“一人一卿，一君一妾”，普通夫妻的普通生活，对于载湉和珍妃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作为清朝第11位皇帝，爱新觉罗·载湉未满4周岁即被立为皇帝，生前经历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戊戌政变、瀛台幽禁等一系列事件，他无法保护自己挚爱的妃子，最后在控制了他一生的慈禧太后死前一天，他也莫名离世。近百年来，这位皇帝被谋杀的传闻一直在民间流传，直至2008年，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在北京举行光绪死因研究报告会，正式宣布其死于急性砒霜中毒，历史的认知终于被科学的证据更新。
京剧《鉴证》剧照&台词
京剧《鉴证》的剧情围绕清光绪帝死因展开。光绪帝所处的19世纪末叶到20世纪初期，正值京剧成熟的鼎盛阶段。据史料记载，这位立志于创新与改革的皇帝生前喜好观剧，坊间也流传了不少他与慈禧共同看戏时的轶闻。他与珍妃的爱情故事在当代被不少剧种搬上舞台予以敷演，如北京曲剧《珍妃泪》、粤剧《光绪皇与珍妃》等，而将光绪皇帝作为一号人物被搬上京剧的舞台，《鉴证》实属首例。
为了在音乐上体现这位求变法、设学堂、废八股、效仿西方的中国皇帝与众不同，李卓群提议将英国作曲家爱德华·艾尔加《爱的礼赞》的旋律加入京剧《鉴证》中。光绪皇帝所处的19世纪正值西方浪漫主义晚期，《爱的礼赞》由同时代的英国作曲家于1888年创作并以订婚礼献给其未婚妻，而次年的紫禁城，瑾妃与珍妃姐妹俩同时入宫被封为嫔，巧合的时间点与共同的象征铸就了乐曲《爱的礼赞》与京剧《鉴证》的缘分。韩光巧妙地将《爱的礼赞》与京剧唱腔融为一体，把乐曲的主题旋律赋予光绪帝，舞台上由索明芳一人扮演的珍妃与隆裕共用了乐曲的副主题，而处于矛盾一方的袁世凯，作曲者则使用西方作曲技术中的复调手法，将《爱的礼赞》旋律进行变化，影射了袁世凯对光绪帝的背叛。
京剧《鉴证》剧照
京剧《鉴证》从序幕到第五场，导演构思与音乐设计无不体现出“新颖”二字。序幕以现代守陵人扫墓时偶闻光绪之死最新研究成果的新闻拉开穿越时光的帷幕，弦乐缓缓奏出的《爱的礼赞》主题作为引导，光绪与李莲英步入舞台，守陵人则拱手退出，此时导演的设计颇显独具匠心。
京剧《鉴证》原声音乐——
序幕：崇陵晨曦光绪出场
京剧《鉴证》音乐制作现场
序幕中剃须时的场景，更是把生活中的常见搬上了舞台：4个太监配合剃须的动作唱出“清水净龙眼”唱腔，京味儿十足却不俗套。第一场，光绪帝在慈禧面前看钟表时佯装腰疾未愈时的背景音乐，则是将《爱的礼赞》主旋律进行变化，仅仅变动了几个音符，就使得原本洋味儿十足的旋律能够作为行弦与京剧演员身段表演如鱼得水进行配合；而之后慈禧将珍妃的遗物珠钗掷地引得光绪忘却腰疾之事俯身捡起，被慈禧识破后，光绪虽心有余悸，但仍将珍妃的珠钗握在手上、置于心口，这时场上响起了代表珍妃的音乐旋律，虽未见佳人，却先闻其“声” ，可谓在音乐上占了先机。第二场“密诏”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一首《马赛曲》彰显出袁世凯的心思，而光绪在知晓珍妃被害真相后的唱腔，作曲者则标新立异地使用了“反西皮二六” ，刻画出光绪此时的悲愤与无奈，声声泣血，句句断肠。
京剧《鉴证》音乐总监谢振强（右）
与作曲韩光（左）
第三场“赴死”在全剧中最为出彩：一袭白衣的珍妃在以人物为主题的背景音乐中，伴随着干冰效果步入光绪寝宫，抱怨了卧房的凌乱后，与皇帝相见。疑变鬼，恍似梦，二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爱的礼赞》主题改编的背景音乐随之奏响，伴着三拍子“西皮圆舞曲”的唱腔翩然起舞。光绪英朗帅气的气质与求新立异的思想、珍妃婉柔妩媚的姿态与活泼可爱的气质，以及二人悱恻缠绵的爱情，都在这段京剧圆舞曲中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之后，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清丽竹笛引入用昆曲音乐素材创作的男女对唱，“待来时”“待来日”“待来年”“待来生” ，四句唱腔勾勒出二人对美好未来的希冀。然而，待珍妃魂魄悄然离去时，等待光绪的则是致命的毒药和残酷的腥风血雨。
京剧《鉴证》原声音乐——
三场：光绪珍妃互诉衷肠
京剧《鉴证》音乐制作中
使用了这把由制琴宗师朱塞佩·瓜奈利
在1743年制作的小提琴，
以还原真正属于清朝的音色
第四场“杀机”重重，袁世凯奉上的“良药” 、李莲英供奉的香、慈禧赏赐的东西，到底谁再次暗藏了致命的砒霜，这个疑问留给观众，也留给后人。皇后隆裕的出场，使舞台上的戏剧气氛更加低沉。隆裕转场至光绪寝宫引入第五场“真相”，呜咽的箫将隆裕与珍妃共用的背景音乐赋予不同的色彩。光绪在弥留之际的独角戏，唱出整套反二黄唱腔，将全剧的气氛推向高潮，四句【原板】惨然倾诉留世间之情，六句【清板】落寞细数做君王之败，“一纸版图，八方杀戮，一己壮志，枉付九天” ，模进的旋律引出高亢激昂的拖腔，将情绪推至一个顶点，而后的六句【原板】步步推进，转至【垛板】的“黄土拢青丝白骨真相全”时感情达到至高点。然而，此时舞台上并未以高潮收尾，“不畏生，何惧死，未尽愿，来世圆” ，唱到此，光绪缓缓从怀中掏出珍妃所赠的怀表，减缓的心跳声、预示结束的锣声、滴答作响的钟表声，一系列的音效隐喻这位力图改革的年轻君王的命绝，大提琴将《爱的礼赞》主题缓缓奏出，守陵人将时空带回现代，附身捡起失落的怀表，剧终。
京剧《鉴证》剧照
导演与作曲等主创的幕后构思与策划，由几位青年演员在台前细腻地呈现。扮相清俊文雅的马博通充分演绎出光绪对爱情的专一与对政事的无奈，第三场服毒后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第五场临终前唱做一体的独角戏，均体现出这位被称为“京剧当红偶像”的老生演员扎实的基本功与对人物准确的表现力。一人分饰二角的索明芳，巧妙利用京剧筱派花旦与程派青衣表演风格上的差异，将珍妃与隆裕的天真浪漫与端庄凝重予以演绎。另外三名来自南京京剧团演员的表演也是可圈可点：刀马旦范乐新塑造的慈禧心狠手辣，青年净角张训菘诠释出袁世凯的奸诈狡猾，丑行演员唐谈将李莲英的圆滑阴险尽显于舞台。
京剧《鉴证》剧照&台词
这部主打重现史实的京剧剧目日前以第七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为契机，展现于北京繁星戏剧村。许是巧合，也或是命运的安排，剧目呈现于北京观众面前的两日，分别是光绪帝与慈禧的112年祭日，而位于北京宣武门内的繁星戏剧村，距光绪诞生地醇王府、光绪大半生所处的紫禁城以及“戊戌六君子”喋血的菜市口均是咫尺之隔。这些巧合，令两日座无虚席的观众更贴近于百年史实，更深入地感受到小剧场戏剧的魅力。以戏剧为媒，展历史之真，期待在年轻主创团队的打磨下，这部剧能作为当代小剧场戏曲中的翘楚，将传统京剧用现代方式演绎，吸引更多年轻观众进入小剧场，近距离感受新时代的新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