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建军||故乡琐忆之二——柴米油盐酱醋事记

人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细细想来,这七事于百姓大众实在密切相关,谁也脱俗不得。你不得不折服先民对生活的高度概括力。现如今,这司空见惯的寻常事已不再为人所津津乐道,很有一批年轻人对父祖辈的过去生活表现了轻视和漠然,这令我不由又想起故乡老家困难年月的生活来了。

既为七事,何以标题中独不见“茶”?这是因为,茶虽同丝绸、瓷器一起成为远古时期对外贸易的主打产品,为我们祖先最早种植饮用,并衍生发展成颇具神韵的“茶文化”,但茶少产于北方,茶在故乡老家那艰难困苦的年岁中扮演的角色实在微不足道,它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生活必需品,而是奢侈物。

故乡当年的柴米诸事有何端的?容我道来。

柴之用途有二,一是烧火煮饭,一是烧炕暖屋。柴分两种,一叫家柴,一叫山柴。家柴即秋收后庄稼的秸秆。人民公社时代,生产队按人头把家柴分给每户,家柴的种类有小芥秆、葵花杆、脱粒后的玉米棒子三种。谷秆豆秸用来做生产队马牛驴骡等牲口的冬季饲草,是决不能下户的。各家分得家柴实在有限,只能作引火助燃之用,海用则三五日告罄,无济于事。烧火做饭暖炕全赖山柴,山柴长在村南五里外蓊郁的玉泉山上,各种灌木都在其列,尤以山圪针最受青睐,这是因为这种植物学名叫薪炭林,遍布山野,取之不尽,肥实耐燃。松杨等乔木属于国家,是任谁也不敢染指的。

“养儿防老,担水抬柴”。从中可知,养儿既为接续香火传嗣千秋,更为繁重的体力劳作;这决不是单纯的封建伦理,其中凸显了漫长的农耕时代男丁对于一个家庭的至关重要。担水抬柴是重体力活,只能依靠青壮年男丁劳力,老弱病残妇是担不起这些重担的。我觉得,这也是相当一段时期,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难以很好落实的一个重要因素。打柴并非易事,需扛起锄头挑起扁担到山路崎岖荆棘丛生的山林沟坡中去,更为艰难的是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不可能占用出工时间从容入山,打柴需起早搭黑。少时,我曾多次随外祖父入山打柴,那时家里没有钟表,冬日鸡叫二遍,约莫凌晨三点左右即起上路,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外祖父担挑两大捆,我身后背一小捆回来了。外祖父挑捆太高大,进窄小的院门颇为困难,需左右挪腾翻转挤压方能入院,院内外落满了针刺和花椒粒似的黑色颗实。几日下来,后院墙跟四周立满了码放齐整黑森森的柴捆,常见成群的麻雀在柴梢嬉戏。若遇落雪,这些柴捆似塔、若神,威严矗立。

冬日,夕阳西下,黄昏临近,站在村前高出村庄的314省道上俯视,村庄里残破的家家屋院升腾起袅袅娜娜的灰白炊烟,你分明看到了口噙烟管蹲守炕口的添柴老翁,抑或立于灶台口咳泪流的主妇。极目远眺,在零星阑珊的灯火中,你会惊喜地发现,村庄周围裹了一条明利清晰的青带岚烟。随着夜幕四合,这烟带快速消融在宁静深沉的长夜中。

我常想,这柴燃烧起的烟火,为何长期驻足于农村?这农村,广袤的农村实在是聚拢人间烟火的不二所在。

“捉苗”,若遇旱年,则难“捉苗”。能否捉住苗的标志是,下种后约莫五六天,到田里查看地笼里的谷苗是否已发芽出土,捉好苗的田垅是一条绿茸茸的通垅。捉不好的则是垄沟内的苗子断断续续,或几十步干脆没苗,这样的情况就要考虑种其他作物了,因为再下谷种,时令已不允许了。苗子出齐后约十天左右,农历四月底五月初,是给谷苗除草间苗松土的时期,俗称“锄苗子”,这是最需功夫耐心体力的细活儿,工具是尺把长的短柄小锄,俗名“招锄只”,锄者需蹴于田垅间,用手把稠密多余的谷苗拔掉,留下间隔(株距)相当的健壮禾苗,把苗周的杂草拔尽,用小锄培株松土,这项劳作最能体会“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实意味。一季苗子锄下来,农人真要脱一层皮的。锄二遍、三遍用的是长杆大锄,只需弯了腰,瞄准草一锄一锄来,比先前容易多了。谷子能不能丰收,还要看老天,尤其一、二伏天要下足够的雨,固有农谚云“伏天无雨,谷里无米”。处暑前(有农谚云,“处暑不出头,割了喂老牛”),谷穗出齐了,毛茸茸的互相拥挤着散发着丰收在望的诱人信息,令人陶醉。秋风过后,谷田里麻花般的黄澄澄谷穗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宣告着植物一个年轮的果实累累,收获的季节不期而至。

谷子的种植过程映证着一位农人一年忙碌辛苦而充实的生命进程,这种进程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故乡人所食之油是很有些名气的,被本县乃至更大的区域称为“西烟油”,也称“菜籽油”。但此菜籽油又非普遍意义上的用江南大面积种植油菜制成的菜籽油。江南的油菜作为一种主打经济作物广布于江南各地,此种油菜成块独种,杆矮、叶淡绿、花黄,产量不菲;故乡的油菜俗名“小芥子”,是与豆类作物间种,杆高似树,主杆粗壮,叶墨绿,花黄。这两种油菜是否有血缘纠缠,我没有研究过。每年农历小满前后,是小芥子下种的时令,你只需把黄米粒大小的菜籽洒拌在农家肥中铺于地面即可。等到锄豆田时,农人会有选择地间锄多余的芥苗;月余后,芥苗过膝,墨绿叶片宽大杂乱地洒落在行列齐整的豆苗间已分外显眼。立秋过后,这些豆田里的巨人花开满树,鹅黄的花枝引得彩蝶黄蜂劳顿翻飞,它身下的豆苗被它招摇艳丽的气象罩盖得清寂而萎琐。站在高处眺望,小芥和向日葵田块分明,在这初秋的绿海里交相辉映,风骚独领。这般风景最盛之时,当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责任制肇始期,可惜如今已难觅影踪。由于产量低,营务麻烦,现在故乡的小芥种植已近绝迹,所食之油自然也非纯正的“西烟油”了。

800余口的食油之源。油坊内部陈设琳琅,主要分炒籽、磨格、蒸台、油窖等区间,进得门来,最扎眼的当数横悬于墙根处的大油梁,油梁粗得两人也抱不拢,长得几乎占满了五间房的南北空间,由于长期使用,通体光溜黝黑。油的制作主要有炒籽、磨格、蒸格、盘饼、压榨等工序。炒籽是把筛检干净的菜籽在大铁锅中翻炒至一定的成色,这样既便于出油,又从源头上保证了油的熟度;磨格是把炒好的菜籽在专制的石磨上磨成绵细的粉末。由一头不大不小的毛驴拉磨,毛驴被遮住双眼,脖间挂一个铃铛,铃铛不响了,说明毛驴站立不动,提示主人磨盘上的炒籽已磨完,需再添加;蒸格是把磨好的粉末加适量的水拌匀后上蒸屉蒸腾;盘饼是把蒸腾好的油格用粗壮的麻绳盘打成汽车轮胎般的圆饼状,中间以麻袋片隔开,齐整地码放于油架末端;压榨是启动梁间的木槽放下油梁大头置于油饼上。至此,晶黄色的油流汩汩从麻绳间渗出,流入了饼下面的油窖中,西烟油制作完毕。

榨油是个技术活儿,不是任何人都能操作,油坊一般由三人组成,这三人称大师傅、二师傅、三师傅。不知为什么,故乡人俗称“大博士、二博士、三博士”,三人分工合作,各负各责,受领于大博士。大博士主要负责检验炒籽熟度、格粉适度、拌格湿度等工作,这些工作看似平常,却影响出油率和油的整体质量,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是学不到手的。二博士主要负责盘饼和压榨,盘饼的厚度、松紧颇有讲究,油梁隔时加力多少不可随意,这些经验都需在实际操作中掌握到家。三博士主要干些筛籽、烧火、挑水之类的力气杂活,没什么技术,只需勤快方可。

少时冬天,我等伙伴常常钻进油坊玩耍。一近油坊,一股扑鼻的浓香已先飘来。进入,则油雾腾腾,热浪滚滚,令人垂涎欲滴。身披老油衣的“博士们”穿梭其中,很有几分霸气,见我们进来搅扰,猛然断喝一声,“外头耍去!”我等顿作鸟兽散。身后传来油博士们爽朗的笑声。举起袖子在鼻间嗅嗅,你会发现厚重露絮的冬衣上已沾染了一股油香。其实,我们入坊只为取暖,不为“揩油”。

“春雨贵如油”,这句谚语首先凸显的是油的金贵。其实困难年月,故乡每家每户是分不到多少油的,每人也就一两斤。撩油撩油,油得撩着吃,否则,就会过早告罄。但一年也会奢侈一两回,比如偶吃几顿烙饼、油糕、中秋打几斤月饼,年节吃几顿油大的饭菜,但仅这数得着的几次,已让人回味悠长不能自持了。

盐和酱

困难年月,农村最聚人气的地方是设于村中央的供销社,准确的称谓是代销点,隶属于公社的供销社。我们村的供销社紧靠观音庙戏楼东面,同油坊、药铺、大队部共属于一家财主。格局是从正门穿堂进入,左手是供销社,右手是药铺,进二门是一个方形小院,正房是三间带天井的高大青色筒瓦房(大队部),东西各有厢房四间,西南有角门通油坊,由此可见当年财主的气魄。

当年的供销社在村民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故乡的供销社面积不大,只有四间房屋,中间用高约一米的直角水泥柜台隔开,靠里墙处摆放一列通体的木货架,货架上陈列琳琅满目的各类商品,针头线脑、手绢头饰、笔墨纸张、棉花布匹、门锁钉扣、锅盆碗盏、洗刷用具、糖果罐头……应有尽有,当然也包括调味佐料盐和酱。

盐作为最重要的生活必需品,自汉代实行政府专卖以来一成未变。但昔日的盐远没有现在盐的精细白净,加不加碘、不得而知。那时的盐呈玉米粒大小不等的颗粒状,色灰而青,装在大麻袋里放置于供销社靠西的水泥栏柜下。谁家买盐了,售货员拿带绳的托盘称插入麻袋称取,不足和多余用洋铁碗补足或舀出,称完倒入买者自备的布袋中。

酱也不产自农家,同样要到供销社购买。酱同盐放在供销社同一区域,放置在大瓷酱缸中,当中插一根扁平的木条。有买酱的,售货员提起木条,用酱罐(有的用玻璃罐头瓶)在木条上蹭,黑而黏稠的酱顿入酱罐,若不满,再加入,末了,用秤称重。供销社也有瓶装的酱油,因价钱贵而不耐用,一般人家是很少染指的。

村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钱,买盐和酱的钱大多由卖几斤鸡蛋卖几只兔子换得,因此有“养鸡下蛋,吃盐打酱”(有时也说碱,因为碱也是一种生活必需品)的说法。

故乡的醋也不同于普通的醋,此醋色泽类似于普洱茶泡出的汁液,呈微陈的淡红色,味道不及陈醋的浓郁陈香,但又远胜于南醋的清寡,入口感觉尖酸喷嗓而余味十足。你可以一口气饮下一碗陈醋,但绝不可能一口气饮下一碗我们故乡的土醋,这就是二者的区别。从中不难理解家乡人为什么要耗时费力亲自酿醋,简言之,家醋比商品醋持久耐用,这对困难年月的人是划算的。

“伏曲”。这种曲种置于屋檐窗台风干处,可连年使用。秋收后农闲时节,家妇开始酿醋,先把伏曲在对臼中捣碾成粉末,用斗升量好小米和高粱(一般普通农户一年酿斗升之醋即够用),上火把粮食做成不熟烂的粥块,用细箩筛截若干粗谷糠,把准备好的诸物置于一个大瓷缸中,加适量烧开凉至不烫的水,用木棒调匀,后用棉被覆于缸口捂严,置于屋角或炕角发酵。中途一般不启封,约月余后,发酵成功。讲究的农妇,是不让生人靠近她的醋缸的,触碰更谈不上,据说是怕“冲扑”了,她们认为冲扑了,整瓮醋就坏了做不成了。有民谚云,“冲扑得醋罐子也不酸了”,指的就是这种情况。醋缸发酵过程是一个伴随缸内不断升温的过程,有经验的农妇若发现缸体持续冰冷,会适时添加曲种以改善缸内物质配比,促进发酵。发酵完成后,已至初冬,有熟人来家,主人会伸手捏一小撮醋藻让你尝尝,尝者连贺:好醋,好醋!这时,酿醋进入了最后阶段,淋醋。淋醋要用专用器具,就是用一个中号的瓷瓮,在靠瓮根处凿一径如胡萝卜的圆孔,置于高处,把醋藻从大醋瓮里舀入中瓷瓮,醋汁从小孔流入下面的大瓷盆中;醋藻要用烧开凉温的水浇冲,反复数次,只到流出的汁液色淡如水方止。这样淋出来的醋只算毛醋,里面的水分太多,把放毛醋的瓮缸置于院里,结成冰块后拿来再淋,反复又数次,毛醋中的水份减到适度,醋宣告酿成。把成醋放入坛中盖好,慢慢取用。

茶对于困难年月的故乡人来讲,是不敢奢望饮用的,供销社也卖茶,但只是几毛钱一袋的花茶。只是在过年时有少部分农人买一两袋“助消”一下相对油水大的年食罢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常想,昔日故乡人的柴米诸事无疑是琐碎而艰辛的。但有一条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们的生命形态是健康的、完整的、丰满的。

二〇一四年冬月

作者简介

闫建军,山西盂县人。1968年10月生,1989年毕业于山西省忻州师院中文系。曾任中学教师5年,司法干警2年。后调入中共盂县县委办公室从事文秘写作工作10余年。2007年担任盂县北下庄乡党委副书记、乡长。现任盂县地震局局长。作者自幼爱好文学,近年已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杂论等1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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