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19章）

日暮时分，王维辞别玉真公主，匆匆赶回家中。

因仙芝父母几年前都已过去，因此，自仙芝去世后，王维就将莲儿和云舟接回家中，以便互相有个照应。

当王维将潼关失守、想让莲儿母子尽快离开长安的想法告诉莲儿后，没想到，和玉真公主一样，莲儿也坚决地摇了摇头：“阿爷，阿娘不在了，仙芝不在了，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三人都要在一起。”

“傻孩子，不要为阿爷担心。阿爷又不是不走？你们先走，等你们安顿好了，阿爷就过去找你们，这样可好？”

王维心知情况不容乐观，但为了稳定莲儿的情绪，故意漫不经心道，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短暂分离。

王维话音刚落，莲儿顿时红了眼圈，用力咬住嘴唇，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眼泪依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不待王维再说下去，就迅速转身挑帘而去……

她不想在阿爷面前情绪失控，不想再让阿爷为她操碎了心，只是，阿爷方才那句话，不知怎的，让她突然想到了仙芝！她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就在仙芝出征前的那个晚上，他不也是安慰她说：“莲儿，不要为我担心，这一仗很快就会结束，说不定除夕夜，我就能回来陪你和云舟吃团圆饭了！”

言犹在耳，却已是阴阳两隔。一心想回家和妻儿团聚的仙芝，却在农历十二月十八日那天冤死宦官边令诚的刀下！那一天，距离除夕仅十二天！

一想到仙芝的冤死，莲儿胸口就钻心的痛，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锯子在她心里来回拉锯，让她痛得无法呼吸，身子不由自主蹲了下去，蜷成一团……

在这乱世之中，“生离”和“死别”又有何异？身逢乱世，生命脆弱得如同蝼蚁，与其天各一涯，不如同生共死。

她已经失去了仙芝，不能再失去阿爷了！即使是死亡，也要死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缓了过来，慢慢直起身子，挨着床榻坐了下来。不自觉的，她的手伸向方枕，从枕下掏出一双厚实的白叠袜，紧紧攥在怀里。

白叠虽然看着不起眼，但论舒适和厚实，却是绫罗绸缎都不及它，且越穿越柔软，比每次穿前都需要捣一捣的细麻和葛布强多了。

这是仙芝出征后，她亲手为仙芝缝制的，想等他凯旋归来时送给他。她用青丝线在袜边绣了一圈精致的云纹，这是她阿娘生前最喜欢给阿爷绣的花纹，她嫁给仙芝后，也常给仙芝绣这样的花纹。虽然仙芝常说“不用绣了，鞋袜舒适便好，要这般精致做什么”，但她从不理会，依然一双接一双地绣，因为她知道，仙芝是喜欢这份精致的，只是心疼她绣云纹时费眼睛罢了。

当时绣云纹的时候，每一个针脚，都缝进了她热切的等待，而现在，却是每一针都狠狠地扎在了她的心上。

这是多么讽刺啊！当仙芝出事的时候，她却一无所知，一门心思只顾着缝白叠袜、做六合靴，以为这就是一个好妻子该做的事。即使他已离开人世，她却仍掰着手指，计算距离除夕还有几天！

都说夫妻连心，为何仙芝出事了都不托梦给她，是不是老天怪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是的，她不该放任他心怀天下，不该追求所谓的深明大义，不该让他奔赴战场！如果她能自私一点，任性一点，哪怕是用最下三滥的哭闹手段阻止他出征，即使他恼她、怨她、怪她，至少不会像这样白白冤死刀下！

所以，老天怪她没有劝住仙芝，老天怪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想清楚这些后，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不能说服阿爷和她一起离开长安，那就和阿爷一起留在长安，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阿爷分开。

和玉真公主、莲儿不肯离开长安不同，长安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听说皇上逃离长安后，也开始四处逃命。叛军在陈留（今河南开封）、洛阳、陕郡等地的血腥屠城，早已传得家喻户晓，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在叛军到达长安之前，千方百计逃离长安，能逃多远是多远！

李隆基一行自六月十三日凌晨逃离长安后，一路快马加鞭，十三日上午就抵达了咸阳望贤宫。

杨国忠以为皇上出行，一路都有地方官接驾，不料咸阳县令却在他们到来之前管自己逃命了，咸阳县衙也是人去楼空。杨国忠这下傻了眼，出宫时并未为皇上一行准备充足的粮食，这眼看过了中午，大家却还没有吃上一口热饭。杨国忠没有办法，只好去大街上买胡饼给大家垫饥。

杨国忠一现身，咸阳百姓才知道皇上来了，听说皇上正饿着肚子，忙纷纷送来自家的麦豆和粗粮。早就饥肠辘辘的皇孙们争先恐后用手抓着吃，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只觉得比平时在宫中吃的山珍海味不知要好吃多少倍！此情此景，李隆基不由潸然泪下，围在御驾旁边的咸阳百姓也都默默流泪。

这时，有个六十开外的老丈上前一步，向李隆基抱拳道：“皇上，请恕老朽直言，老朽听说安禄山包藏祸心、阴谋反叛已经很久了，也常有人到朝廷告发他的阴谋，但皇上却一味袒护包庇，这才使得安禄山奸计得逞，以致皇上今日出逃！”

老丈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落在李隆基耳里，简直就是振聋发聩。李隆基万万想不到一个山野农夫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忙问道：“不知老丈如何称呼？”并示意杨国忠为老丈赐座。

“老朽姓郭，字从谨，虽身在乡野，却也读圣贤书，听天下事。我听说，宋璟、张九龄当宰相的时候，敢于犯颜直谏，所以天下平安无事。但李林甫当宰相后，却喜欢阿谀奉承，取悦陛下。时间久了，对于宫门之外发生的事，皇上都不清楚了。如果不是安禄山造反，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一个山野小民，怎么能有机会见到皇上，和皇上当面说这些呢？”

郭从谨的说话声并不特别响亮，但在李隆基听来，却句句都是入木三分，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看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以为自己一世英名，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却早就大错特错了！

这一刻，他放下身为帝王的身段，对郭从谨坦言道：“老丈言之有理，朕确实有过，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李隆基身为天子，纵然可以拥有天下，却也买不到后悔药。错了就是错了，因自己的错误而导致的苦果，除了咽下，别无选择。

十三日晚上，李隆基一行到达金城县，县令和县民都已逃走。驿站中没有灯火，士兵互相枕藉而眠。

这时，一个让李隆基日夜牵挂的人出现了，他就是跟随哥舒翰一起出关东征的王思礼。

王思礼是高句丽人，先后隶属于河东节度使王忠嗣、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麾下，跟随哥舒翰镇守潼关。潼关失守后，王思礼死里逃生，打听到皇上西行后，一路追到金城县，向李隆基复命。

王思礼浑身血迹、体无完肤，李隆基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君臣相见，百般滋味在心头。

当李隆基从王思礼口中得知老将哥舒翰被叛军俘虏后，更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事不宜迟，他当即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命令他立刻收罗散兵，向东迎击叛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