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3章)
第103章 岐王薨逝
裴耀卿走后,接替他的新刺史姓赵,名仁,原本是襄州(今湖北襄阳)刺史。
唐代开元年间,全国有328个州、1551个县。按其地位轻重、辖境大小、户口多寡以及经济水平高低,全国州县均分为上、中、下三等。
具体而言:三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户以上为中州,二万户以下为下州;五千户以上为上县,二千户以上为中县,一千户以上为中下县,其余为下县。
同样是州刺史,上、中、下州刺史的官职品级并不相同。上州刺史官职为从三品,中州刺史官职为正四品上,下州刺史官职为正四品下。
赵仁原先任职的襄州是唐代十大望州之一,其他九个望州则是宣州、宁州、元州、青州、贝州、商州、润州、越州、常州。
唐代官吏的任期也不尽相同。五品以上官员任期三年,六品以下官员任期四年。裴耀卿因政绩突出,在济州尚未待满3年,就被调任宣州,从正四品上擢升为从三品。
赵仁却正好相反,他性子贪婪,在襄州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无不怨声载道。因此,他在襄州三年任满后,考评时得了下下等,被调往济州,从从三品降为正四品上。
赵仁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来到济州后,越发破罐子破摔,无心府衙事宜,喝酒闲聊度日。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王维心中怀念裴耀卿大人,对赵刺史则是避而远之。
这天,是五月初八,距离端午节刚过没几天,王维像往常一样来到府衙,却收到了一个让他彻底震惊的噩耗——半个月前,也就是农历四月十九日,远在华州的岐王突然薨逝了!
王维手中拿着李龟年从长安寄来的加急信,梦魇般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颗心,像被瞬间掏空了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岐王,年仅37岁的岐王,风华正茂的岐王,怎么就突然病逝了?这让人如何相信,如何接受!可是,李龟年那一笔清秀的小楷,分明就在眼前,那么真实,又那么刺目!
王维心痛得无以复加,无力地蹲了下去。泪眼迷蒙中,他想起了四年前的春天!
那个春天,岐王痛失爱子李瑾,他前去华州吊唁宽慰。四年来,因为隔着千山万水,一直无缘再见。他原本想着,趁这次带璎珞、莲儿回定州、运城之际,他要去华州看看岐王。不料,今日却得知了这样的噩耗!
岐王一生好学工书、礼贤下士,虽出生皇家,却从不盛气凌人,如此品格端方之人,老天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究竟得了什么病?什么病会如此致命?竟然连御医都无能为力?一连串的疑问,排山倒海般齐齐涌上心头,将王维的思绪彻底搅乱了!
他必须去华州,立即,马上,此刻!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霍”的起身,脚底生风般急急冲入赵刺史屋内,强压住心中的哀痛,上前抱拳道:“赵大人,王维家中有些急事,想告假一个月,请大人玉成。”
“哦?这不是向来清高的王维么?今日怎么主动来找我了?”赵仁心中一阵狐疑,抬头懒懒地看了王维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慢条斯理道:“王参军日理万机,济州府衙恐怕一日都离不了你呐。你这告假一个月,也未免太久了些。”
赵仁这番话,字字刺心,显然是冲着王维来的。王维心中了然,但面上却一如平常,继续抱拳道:“赵大人,若非家中确有急事,王维定不会如此不知轻重。待王维处理妥当,定会尽快返回济州,不耽误府衙事宜。”
赵仁原本想再嘲讽调侃他几句,但看着王维如此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的神色,忽然觉得好生无趣,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知道了。”
王维并不计较赵仁的脸色,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启程,赶赴华州。
当王维将这一噩耗告诉璎珞时,璎珞明白,岐王待王维恩重如山,王维自是心痛难忍。她并不多说什么,而是起身默默替他收拾行囊。
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她走到负手伫立窗前的王维身边,握住王维略显冰凉的手,柔声道:“摩诘,人死不能复生,你待岐王的心意,相信岐王在天之灵,都会知道。这一路上,你莫要太过悲伤,保重身子要紧。”
王维转身,凝视着璎珞善解人意的双眸,良久后才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璎珞,对不住,这次不能陪你和莲儿回老家了。我不在家时,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莲儿,等我回来。”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王维就轻车简从,翻身上马,一路往华州方向疾驰而去。
从济州到华州,足足有三千里地。王维快马加鞭,呼呼的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他和岐王在一起时的那些往事,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
他想起了719年夏天,关中平原暑热难耐,他随岐王一同前往位于岐州的九成宫避暑。九成宫中有大唐书法家欧阳询亲笔书写的《九成宫醴泉铭》,他爱不释手,日日临摹。即将离开九成宫时,岐王让他赋诗一首,他沉思良久,写了《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
“帝子远辞丹凤阙,天书遥借翠微宫。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林下水声喧语笑,岩间树色隐房栊。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他记得,岐王最喜“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一句,还赞他用典甚妙。
他想起了720年春天,岐王带他、李龟年、裴迪、卢象等人同游杨氏别业,欣赏一路美景后,让他们写诗助兴。他写了《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杨子谈经所,淮王载酒过。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
诗中,他借汉喻唐,将岐王比作西汉淮南王刘安,将杨氏别业主人比作西汉大儒杨雄。表面上看,是写淮南王重视贤才,载酒光顾贫寒的杨雄家宅,实际上,是写岐王带领诗友宾朋游览杨氏别业,欢宴游乐。
他记得,岐王最喜“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一句,说是写出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忘我之境。
他还想起了720年夏天,岐王夜宴卫家山池,他也在受邀之列。酒过三巡,岐王让座中之人写诗助兴,他文思泉涌,当场吟了《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座客香貂满,宫娃绮幔张。涧花轻粉色,山月少灯光。积翠纱窗暗,飞泉绣户凉。还将歌舞出,归路莫愁长。”
他记得,岐王当场拍手称好,说既然“归路莫愁长”,那就不如不归吧。在此纵情歌舞、欢饮达旦,又有何妨!
……
岐王,是一个多么潇洒、多么鲜活的生命呵!怎么转眼之间,便从此阴阳两隔了呢?!王维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一路紧赶慢赶,在距离华州还有200多里地的驿馆休息时,却听说唐玄宗已册赠岐王为惠文太子,陪葬于唐睿宗所在的桥陵,岐王棺椁已运往长安。唐玄宗还下旨称,因岐王膝下无子,特将薛王李业之子李珍过继给岐王。
不仅如此,唐玄宗还命天下文宗、中书令张说亲自为岐王写《惠文太子挽歌二首》。张说如此写道:
碣馆英灵在,瑶山美谥尊。剪桐悲曩戏,攻玉怆新恩。
宫仗传驰道,朝衣送国门。千秋谷门外,明月照西园。
梁国深文雅,淮王爱道仙。帝欢同宴日,神夺上宾年。
旒旐飞行树,帷宫宿野烟。指言君爱弟,挥泪满山川。
这两首挽歌,王维在驿馆反反复复读了几遍,每次读到“指言君爱弟,挥泪满山川”时,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好一个“指言君爱弟,挥泪满山川”!
唐玄宗如果真爱岐王这个弟弟,5年前为何不由分说将他从长安贬到华州?如果真爱这个弟弟,为何迟迟不让他回到长安?如果真爱这个弟弟,为何在他痛失爱子后,还不愿文武百官前去吊唁,前去吊唁的裴虚己,竟还罪加一等?
难道,这就是帝王家的手足之情么?难道,这就是帝王爱弟弟的方式么?难道,在权力面前,帝王家的亲情是如此不堪一击么?
这样想着、想着,王维无奈而又痛苦地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有一股闷气,无法宣泄,无处倾述。
忽然,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玉真公主!
如果帝王家还有一丝真情的话,或许也就只有玉真公主了。
无论是岐王被贬前,还是被贬后,玉真公主待岐王这位哥哥,倒是始终如一的。
岐王痛失爱子时,玉真公主不也不远千里,从四川青城山赶来华州看他么?言语之间,是对岐王满满的关切。这份关切,没有半分虚伪,处处发自本心。
既然岐王棺椁已经运到长安,不如就直接赶赴长安吧!无论如何,要见到岐王最后一面,要送岐王最后一程。
于是,王维决定前往长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