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州偷杏的日子

作者:吉建军

吉建军
(吉建军,字劳伍,陕西华州人,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
华州产杏,犹以柳枝、杏林两地最为有名。四十年前,沿国道一线至五龙山北麓,是一片杏树的海洋。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些杏树渐渐被砍伐殆尽,只剩下杏林这样的地名显示着曾经千亩杏园的绝美风光。

在我小时候,生产队还有十几棵幸存的杏树,在包产到户的大潮中,这些幸存下来的杏树也分到各个农户名下,在麦收之后广袤的关中平原,这些杏树点缀着单调而无趣的田野。
在刚刚哄饱肚子的年月,娃娃们有一点零嘴吃,算得上是莫大的幸福了。家家户户刚刚摆脱饥饿,即使在过年过节的日子,也不可能有给嘴过生儿的零食。娃娃们嘴馋得烧灶膛,就盼着老杏树多结一些果子,打打牙祭。

十几棵杏树按照“树随地走”的原则被分配给部分村民,并不是家家有份。没有分到杏树的农户并没有感到不公平,甚至庆幸自家地里一马平川,而分到杏树的人家却是诸多不满:这树把三分之一的地都苫盖严实了,树底下当然不能种植庄稼,浇水追肥诸多不便,甚至收割庄稼也要费时费力。特别是春耕春种的时候,树跟前的土地树根繁杂,不仅累乏了牲口,甚至连犁铧都要崩断。最关键的是,每年这杏树结了果子,总免不了被人偷,这样一来,不仅踩坏了庄稼,更损失了果实,影响收入。
于是,生产队长何光明为了平息这种不满,就从集体承包地里面划出一部分不太好的旱地,补偿给分到杏树的主家,这种怨言也就被压制下去了。

我们这些娃娃们当然无法理解这些大人们的事情,在杏花开过、一个个指头蛋大小的果实坐在杏树上的时候,我们便开始频繁偷摘。一直持续到麦收前后果子彻底成熟。
村民们既然已经得到了补偿,所以对这些杏树并不上心,大部分人遇到我们这些娃娃偷果子,无非就是呵斥几句,然后赶走了事。所以大家都不担心偷果子被抓。
只有憨娃最鸡贼。憨娃是村里最知名的懒怂和光棍。原本并没有分到杏树,却因为不爱种庄稼,偏偏要跟分到杏树的主家调换责任田,因此他名下的地里竟然有五棵杏树。

憨娃对杏树最为上心,几乎每天都要到这五棵树底下转一圈,在果子成熟的当口,憨娃甚至长时间在地里看守,不准我们这些娃娃们靠近。
周边的杏子被我们从刚结出小果就开始糟蹋,早已所剩无多,只有憨娃的树上满是黄亮的果实,让人垂涎欲滴。
一天后晌,二猴提议去偷憨娃的杏。大宝首先反对:“你馋疯了?没看见憨娃跟狗一样栓到树底下了?叫他抓住还有个好?他就是个混眼子,不够成,谁敢偷他的?”二猴说:“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哩。我就不信他憨娃不吃饭不睡觉!咱在狼窝顶子的那颗柿子树上盯着他,他一走,咱麻利下手,保险抓不住!再说了,他把咱也整过好几回了!”

大宝是我们的群头儿,平时最有主意,他想了想,拿定了主意:“也能行,但是人尽量越少越好,目标小,跑起来也方便。是这,咱俩再加上五娃去偷,其他人在柿子树底下把风!”于是,大宝、二猴和我三个人就开始谋划这一次最刺激的偷杏事件。
我们三个在柿子树下完成了分工:我跟二猴上树摘杏,扔到树下,大宝拿着衣服在树下捡。刚谋划完,牛牛在树上喊:“憨娃走了!憨娃走了!”
我们一看!憨娃果然拿着小凳凳回去了,这个小凳凳憨娃不离身,到哪儿都带着。我们见憨娃进了村,立即进行我们疯狂的行动。

我跟二猴只顾着从树上往下扔,一会儿工夫,大宝就捡了一大包。大宝在树下喊:“够了够了!”我俩在树上见到这么多的黄杏,早已经忘乎所以了,就在树上狠命地吃起来。大宝也在树底下坐着吃,却都忘了在柿子树上望风的小伙伴们。
他们非常生气,又不敢到憨娃的树底下来。就派牛牛跑回村里给憨娃告状。当然,告密者从来都是隐蔽行动的。
当憨娃骑着自行车从南边绕了一圈到了树底下的时候,我们还正吃得热闹。大宝见状连衣服都不要了,没命地跑,憨娃却把我跟二猴堵在了树上。

憨娃小气得很,有仇必报,村里不管是谁,都不愿意得罪他。很多人觉得这怂脑子不够数,小名叫“憨娃”真没叫错,就是个“憨憨”!村里其他人抓住了娃娃们偷果子,只要娃娃们回个话,服个软,也就饶了,憨娃不一样,抓住了先打一顿,然后找家里人要赔偿,谁说话都不顶啥。所以,我们的父母早就给我们说过:不准惹憨娃!
憨娃把我们堵在树上,在树底下堆了一堆酸枣刺,甚至把附近化粪池的秽物抹在树干上,还从地上捡了土疙瘩砸我们。

我给二猴说:“憨娃最心疼杏,咱摘杏砸他!”我俩从树上摘了杏砸憨娃,憨娃被砸得招架不住,更可惜果子,又要把我们困在树上,就在树底下转圈躲避。我们继续砸。憨娃实在受不了了:“好我的碎爷哩!你给我留几个好果子,我要卖钱哩!”
我俩大笑:“你给我们把路让开!让我俩走!”憨娃急了啥都答应。我跟二猴从别的树股上跳下来,一路跑远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结束。憨娃把我们告到了父母跟前,我们的父母不仅赔了钱,还打了我们一顿。后来我跟大宝和二猴相跟着出了村子,在半路上遇到憨娃,被憨娃挡住又打了一顿。我们对憨娃的仇恨更大了。
直到那年深秋,我跟大宝在狼窝顶子六叔的红薯地里翻剩货(在收获完的花生、红薯等土地上继续翻找,找出遗漏,叫做翻剩货),发现了一大窝地窝子蜂,有一窝红薯正好长在这里,六叔必然发现了蜂窝,所以这窝红薯没有被挖走。我俩当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地窝子蜂虽然毒性不大,但是蛰人也相当厉害。
我俩翻了半笼红薯进村的时候,正好被憨娃看见,憨娃挡住我俩:“狗日的,哪儿弄得红薯?”大宝说:“管你球事!”憨娃要动手,我赶紧回答:“嫑动手,嫑动手!六叔狼窝顶子的地里。你要去还跟上。”憨娃用拳头对我俩握一下,以示威胁。
到了后半晌,憨娃就出事了。他一定是看见了那窝红薯,而且必然没有留意那窝蜂,所以被蜂蛰得满地打滚是必然的事情。我跟大宝还有二猴得知之后,心里非常畅快。看到满脸红肿的憨娃,我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杏树也都没有了,憨娃也老了,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我们对憨娃的仇恨也逐渐淡去了。我们有时候还撩逗憨娃:“这几年不见你看杏了?”憨娃笑笑:“你们这些碎崽娃子!欠收拾!”于是,彼此之间的不愉快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消除了。而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却留在心头永远挥之不去。
文章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吉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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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编辑丨华州之家 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