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名家评诗】（29）

【名家评大风歌诗友会第二十九期作品】

读段维教授诗忆及家严旧事
蒋昌典

两角零钱供浅酌，小心折叠入怀中。
转身却把食盐买，远去怜渠背影弓。

郎晓梅评：强为诗，矫揉造作，卖弄修辞，是今诗一病。此诗朴质，全无手段。全无手段，却动人心。此诗朴质，却极尽温柔细腻。诗四句，四个细节：一在“两角零钱”，钱仅两角，犹是“零”钱，可知是日常积攒，来之不易。二在将钱小心折叠放入怀中的动作表现，可知两角钱珍贵绝不可以不小心。三在买食盐之事，第三句与第一句呼应，或本意小酌解馋，临时改了主意，买了食盐，或本是母亲（或其他长辈）怜父亲久不饮酒给钱叫父亲买酒小酌而父亲转身就买了盐，总之是酒钱变成了盐钱。但从“供”字看，或应是母亲（或其他长辈）与资授意父亲小酌更合理。可以想象，家中必定是日常必须的食盐也不足了。四是，“背影弓”的描写，如摄影画面，诗镜头渐次推开去，延伸延展。在四个细节的客观写作中，诗人的情绪是极度含敛着的，郁积着的，愈发令诗句融情，这是客观的力量。可以说，诗四句无一字表达作者主观，又无一字不在表达着作者主观，四个细节言极生活的困顿穷窘，又间劳苦，于其中见普通父亲的大爱，而从一“供”字亦可见背后整个家庭的温情。但诗以背影结句虽然欲从历史的关照角度拉开视角作今日之叙事，也颇有画面感，却与第三句龃龉，买盐归来，家人迎面，岂看得背影，转合或有失圆美。

冬日偶思
王平（徐州）

残荷蘸水木桥西，飞鸟芦花过柳堤。
日上高楼思慕远，白云一片与天齐。

郎晓梅评：残荷、水、木桥、飞鸟、芦花、柳堤、白云，随意撷来眼前之象，即得清淡闲散一幅水墨小画，已然颇有调调，而诗人于斯疏阔之境，又轻点一笔“思慕”，致淡淡哀愁晕染开去，诗入又一重境。诗妙在人情。韦应物《西塞山》云：“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虽摹景造势之力也颇为不俗，但纯为写景，是纯山水画，遵从内心而言，我读之无感。韦应物另有一首《怀琅琊深标二释子》云：“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应居西石室，月照山苍然。”以示现之法写所怀之地，同样三句写景，仅“应居”二字为猜测揣度之语，以见怀思之深。令我于苍寒之间感幽深之谊，竟如一场艳遇，不曾记取，却多年不忘，人情在故。有说“山水诗人”王维诗《鸟鸣涧》如何？王维山水诗岂为专摹客观之景？不独《鸟鸣涧》，王维山水诗借客观之景传达其佛心之空寂，胡应麟所谓“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诗薮》），非人情何？全借客观无我之境写主观之境，王维是最低调的抒情圣手。《冬日偶思》之“蘸”或未必妥当，《现代汉语词典》释义为“在液体、粉末或糊状的东西里沾一下就拿出来”，为单义词，表示动作，有一落一起的过程。或诗中有我所不知之用意？

泡  澡
宋善岭（徐州）

懒得坐书房，提壶泡澡堂。
搓盐新手慢，拔罐小哥忙。
细嚼青萝卜，催眠木板床。
遥思陶县令，未必有咱强。

郎晓梅评：“遥思陶县令，未必有咱强”，一语见标格。一曰，调皮之语，煞是可爱，令人莞尔，可见诗人谐趣。“'谐’就是'说笑话’”（朱光潜《诗论》），所谓谐趣，即调侃戏谑之趣。善谐有趣者必有大智慧，其诗自然得妙语。二曰，出新，于寻常处见不寻常。陶县令闲逸之事典不可不谓之滥，而诗人于滥俗之间翻转，说陶令没有咱强，较之皆言我似陶令我慕陶令的仰视维度，其实诗人是立于回望历史的斗胆俯视维度，既为调侃也无不恭，但却见别出心裁，眸得此句则意兴盎然自有道理。然则，《文心雕龙·谐隐》说，“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盖谐则浅俗，斯诗用语直白与用谐相关。我曾记《六一诗话》载梅尧臣论诗言及“语涉浅俗”颇不认可，今诗文白之论犹在，我以我写心得，文白中庸之道确乎不易，为小我诗国之理想。

出席中华诗词学会五代会
何鹤（北京）

雪漫京华不染尘，云堆高宇亦诗人。

当年逆旅何曾忘，此刻澄怀尤自珍。
堪上一层楼筑梦，且凭千里目知春。
无关屡历风兼雨，得句依然棱角新。

郎晓梅评：“屡”或笔误。见题则归类应制，应制诗自古不乏，但上佳者罕。即如王维，有《大同殿柱产玉芝龙池上有庆云神光照殿百官共睹圣恩便赐宴乐敢书即事》云：“欲笑周文歌宴镐，遥轻汉武乐横汾。岂知玉殿生三秀，讵有铜池出五云。陌上尧樽倾北斗，楼前舜乐动南薰。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诸般承捧读来直如连吞两口生肥臊子肉。我素不喜此类诗。读何老师此诗，目光淡然略过，正欲离开，却忽然动容。“得句依然棱角新”，一语如石，掷入平潭，使诗思生波，且澹漾开去。其间可窥诗人崚嶒骨骼，堪生敬意。是为性情，性情如锥，纵囊之，亦必出锐见锋，然后诗有光芒。

忆儿时推磨
蒋继辉（徐州）

该上学时当老牛，转圈磨道晕过头。
寒衣露肘弯腰拱，热汗遮眸浃背流。
只愿肚中能饱饭，常逢梦里住高楼。
如今欲赋儿时事，诗未成篇已哽喉。

郎晓梅评：今诗有披褴褛而枯槁之病，有著绮纨而枯槁之病。蒋诗丰腴，以题材胜，每不语已先动人。前人所谓“言之有物”“文以载道”皆在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物”“道”不存，“言”“文”无用，所以，“物”“道”第一性，“言”“文”第二性。譬如，人见客观之物，始可为之名，倘无其物，为谁名之？物为第一性，名为第二性。今人写诗大逆其道，为名而名，为文而文，为言而言，于是无物之名、无道之文、无物之言横行。朱熹《通书》云：“文所以载道犹车所以载物，故为车者必饰其轮辕，为文者必善其词说，皆欲人之爱而用之。”古贤之训犹在，“文”服务于“道”，为“道”之可用，乃善其词。遂乃道既存，则当善其词。诗尾联平，无升华之功。

浣溪沙·沂河冬景
李磊（邳州）

潋滟沂河镜水流，氤氲薄雾掩汀洲。悠闲野鸭逐波游。      钓线沉钩牵细浪，轻风短棹荡渔舟。烟村隐隐栈桥悠。

郎晓梅评：清阔疏朗，见闲逸之致。商榷三处：一曰，“悠”重字，极度影响观感。二曰，“镜水”当平而无波，同句内出现“潋滟”，其后用“逐波”“细浪”等，颇觉抵牾。三曰，全六句皆为写景，若清汤在钵，缺一捏盐。倘过片稍加以翻转人情变化，融入渔人活动之趣，而非止于纯粹写景，或更生滋味。

眼儿媚·三更雨

许玲娟（邳州）

诗里相思了难书，寂寂满裙裾。素心百转，缠绵往事，终是难摹。   夜来听尽三更雨，无寐数琼珠。三三两两，成千盈万，唯怕成孤。

郎晓梅评：下片妙绝。譬如几番皴染墨色于一张白宣之上，最终一点，是一“孤”字。听雨数珠，由二三，而至千万，却原来，只是怕孤。其点染反衬之法用来浑无形迹，自在天成。只上片“寂寂满裙裾”颇令费解。

鹧鸪天·游西江千户苗寨品流水席惧苗女敬酒戏填一阕

宋善岭（徐州）

浪迹西江不觉劳，苗家美食助风骚。松熏云腿香犹在，麻辣泥螺味更高。    歌似海，酒如潮，游人起哄乱嗷嗷。高山流水难能饮，趁着笑声抓紧逃。

郎晓梅评：真善捉且善言风趣者。袁枚《随园诗话》转杨诚斋言曰“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似此脱口从容若对老友侃谈，恣意任性而来令闻之者开怀，确除天才不能。察其文法：一则曰用民间话语言民间事，形式与内容搭调，且“乱嗷嗷”“抓紧逃”，皆形象、劲道、精准，远非文言可比。二则曰逐层造势以至极，极致处抛出至趣。上片写苗寨流水席美食丰盛用以铺排起势，下片写歌、酒、游人以推波助澜，尤以游人起哄为制高点，于斯出趣，“我”不胜酒力，怕了苗女，“趁着笑声抓紧逃”，其窘糗之状似可想象，令人开颐。善言者，语流行进中信息量呈逐增之势，距结束越近的语词信息量越大，至结束语词信息量为最大值。如弓之渐次拉开，至最劲道处手抬箭出。不善言者，最大值可能随时抛出，因之语言松懈无章，缺少弹性和爆发力，如不张之弓，自然射之不远。词弱处在于虽高山流水是苗家敬酒的一种招式，无法回避成语，应在高山流水处加双引号或者是加以备注以防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