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七朝古都，如今变成四线城市

追寻中国历史的源头，
安阳，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方。
这个河南小城，
是500万安阳人的故乡，
也是华夏文明的原乡之一。
从洹河之畔到太行山下，
从商都殷墟到漳邺史迹，
不到几个小时的路程，穿越了3300年。
中国，从此而来。
1.漳洹之畔
安阳古城中轴大道上，
耸秀的文峰塔已历经千年沧桑。
这座始建于五代后周的五层砖塔，
为安阳百姓遮雨避雪，
供过往行人登高瞭望。
赵朴初先生曾经到此，
为文峰塔挥毫作诗：
“层伞高擎宰堵波，
洹河塔影胜恒河。”

文峰塔。

流经安阳的洹河，
与佛教发源地印度的恒河，
名字仅有一个偏旁之差，
赵老先生却着重于一个“胜”字。
此话恰如其分，
这座孕育于3000多年前的古城，
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被誉为中华民族的
文字之根、文化之根、人祖之根。

文峰塔。

安阳，
位于河南省最北部、晋冀豫三省交界处，
地势自西向东呈阶梯状分布，
西部为太行山区，中、东部为平原，
北濒幽燕，南临中原。
京广铁路、京港澳高速等交通要道纵穿南北，
奠定了安阳四省通衢的地位。
太行山下，有洹河、漳河、汤河、卫河等
历史悠久的河流缓缓流过。

河南地图地势版与安阳位置

洹河，又名安阳河，是安阳的母亲河，
也是海河流域漳卫南运河水系的第二大支流。
海河水系发源于黄土高原，
从高空俯瞰，如同一把巨型扇子，
每一条支流就像一根扇骨。
一条条河流从山中奔涌而出，
诞生了一座座名城，
其中，就有安阳古城。
漳河是安阳历史上的另一条重要水道，
发源于太行山麓，两岸分属河南、河北。
在豫冀两省交界的安丰乡丰乐镇，
漳河横贯东西，
化作安阳八景之一，漳河晚渡。
如今，漳河南北交通已被铁路桥、公路桥所替代，
荡舟漳河的旧景，却深深刻在城市的记忆中。
紧临漳河的渔洋村，为中国村落数千年演变的标本，
出土过仰韶文化的陶片、商周的鼎壶、明清的青花，
绵延6000年，从不间断。
安阳市殷都区都里镇漳河国家湿地公园。
在河水的浸润下，
太行山东麓水土条件优越，
形成了一条盛产古都的大走廊，
商周以来，至少110个古国在此建都。

河南林州太行平湖。

此地不仅有人文景观的荟萃。
南太行山区的林州，
高山贯穿全境，
造就景色雄奇的太行山峡谷。
这一地区，本来叫“隆虑”，
汉朝时为避汉殇帝刘隆名讳而改称为“林虑”。

林州南太行大峡谷。

巍峨的林虑山间，王相岩如诗如画，
被誉为“太行之魂”，
太极山原始森林郁郁葱葱，仪态万千，
仙霞谷流水深潭，不饮也醉。
有学者说，太行山把最美的一段给了河南。

通向安阳林州市大垴村的公路

2.殷墟龙骨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这首《商颂·玄鸟》，
是先秦时商人后裔祭祀殷商祖先的乐歌，
从玄鸟降世、商汤立国的传说娓娓道来。
史书中将殷都称为殷墟，
随着商朝衰亡，都城日渐荒废，也就成了墟。
但在漫长的时间里，
谁也不知道，古籍中说的殷墟在何方。
安阳鸟瞰。
1899年，
清朝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偶然发现，
他用来煮中药的龙骨上刻着一些文字符号。
所谓龙骨，就是年代久远的兽骨、龟甲。
这一消息不久在北京古玩圈中传播开来，
王懿荣等人四处收集刻有神秘符号的龙骨。
次年，王懿荣在庚子国难中不屈殉国，
他的好友、同道继承其遗志，逐渐解开了龙骨之谜。
经过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金石学家研究，
认为这些符号是商朝人占卜时刻在甲骨上的卜辞，
其中的内容包罗万象，
涉及当时的人物、世系、天文、地理、农业等。

刻辞卜甲，河南省安阳市中国文字博物馆。

龙骨上的文字从此被称为甲骨文，
作为汉字的起源，
这些无声的刻痕，将中国的信史上推到了3300年前。
相较之下，
两河流域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早已在公元前4世纪消亡，
尼罗河流域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也成了死文字，
唯有安阳河畔的中华文脉传承至今，不曾断绝。

甲骨卜辞雕刻，河南省安阳中国文字博物馆。

甲骨文的来源指向了一个地方，
即龙骨的发现地，安阳西北部小屯村一带。
1928年，
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派出李济为首的考古组来到安阳，
对这一历史遗址进行举世瞩目的科学发掘。
考古学家经过多年发掘后证实，
这就是《史记》中所说的“殷墟”，
即商朝中后期的都城。
直至今日，殷墟进行了近百年的考古发掘，
它的甲骨、青铜器与玉器，
解开了一个又一个历史谜团。
从商朝开创者商汤到第20位商王盘庚，
商王朝曾多次迁都。
由于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激烈，社会动荡不安，
盘庚为安抚民心，率众迁徙到了今安阳一带，
发现这里气候宜人、地形优越，
西有太行山为天然屏障，
从南到北有洹河、漳河等河流贯穿，
于是决定在此建都。
当时，这一带叫做“北蒙”，
盘庚迁都后，将其改名为“殷”。
直至商亡周兴，殷作为都城，历时273年。

上：后母戊鼎；下：亚长牛尊。

盘庚的侄子武丁，为史书记载的一代英主。
武丁在位时，政通人和，文化鼎盛，
他不拘一格选用人才，起用工匠出身的傅说为重臣，
率军征讨周边的土方、鬼方等部族，
使商朝成为西起甘肃，东至海滨，
北及大漠，南逾江汉的大国，
史称“武丁中兴”。
据统计，目前出土的15万片甲骨中，
武丁时期的最多，约占70%左右。

安阳殷墟遗址卜辞甲骨。

殷墟考古中发现的妇好墓，印证了武丁时期的繁荣。
妇好为武丁之妻，
也是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位女将军。
她多次带兵出征，
甲骨文卜辞中有“登妇好三千，登旅万乎伐羌”的记载。
上：妇好墓雕像；下：妇好墓墓坑。
在商代墓葬中，
妇好墓出土玉器最多、最集中。
安阳并不产玉，经学者考证，
其中的部分玉器，原料来自新疆和田、辽宁岫岩等地，
也就是说，在3000年前，
已经有一条连通中原与西域的“玉石之路”，
这条路，是丝绸之路的前身。
安阳，就像一个无尽的宝藏，
每一处古迹，都惊艳世界。

安阳中国文字博物馆活字字模。

1999年发掘的洹北商城，
拂去沉睡3000多年后身上厚厚的尘埃，
填补了从偃师商城与郑州商城代表的早商文化
到殷墟代表的晚商文化之间的时间缺环。

安阳羑里城航拍。

位于安阳城南的羑里城，

是中国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座国家监狱。

商代末年，帝辛（即纣王）将周人首领姬昌囚禁于此。

相传，姬昌被囚之后推演八卦，

以此推测自然与社会的变化，

此即《周易》的由来。

姬昌，就是后来的周文王。

安阳羑里城。

李济先生如此评价安阳殷墟：
“在这273年的时间里，这一地带不但是中国政治中心，
也可以说是喜马拉雅山以东，
包括太平洋两岸这一广大面积的地域一个文化中心；
而在好些方面，
这一文化可能超过了同时的以东地中海为中心的文化水准。”
安阳，作为中国最古老的都城之一，
代表着3000年前中华文明的初兴，
如一轮喷薄东升的旭日，觉醒于漳洹之畔。
3.七朝古都
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
齐桓公成为首霸，
使齐国势力扩展到太行山东麓。
荒废已久的殷墟仍然在沉睡，
齐桓公为加强与中原各诸侯的联盟，
在今安阳城北20公里的三台村一带，
修筑了一座新城。
从此，这片殷商故地，
有了另一个名垂青史的名字——邺。
邺城的遗址，
包括今河北临漳县西、河南安阳市北郊，
自建城历经春秋战国、秦、汉、魏晋，
直到北周时才毁于战火。
邺城铜雀三台遗址公园。图源：Google
在这一千年间，
邺城先后成为曹魏、后赵、冉魏、
前燕、东魏、北齐六个政权的都城，
再加上洹河之畔的殷墟，
安阳因此被称为七朝古都。
东汉末年，曹操统一北方，大规模重修邺城，
使其成为中国城建史上的第一个砖城，
而城池中轴线对称的布局，
以及宫城、官署、居民各功能分区明确的管理（里坊制），
影响了此后一千多年的都城建设。

邺城复原沙盘。图源：Google

曹操一生南征北战，
在安排自己的后事时却选择了薄葬。
他说，自己要埋葬在瘠薄的土地上，
陵上不堆土、不植树。
他为自己准备了送终的四季衣物，
并留下遗嘱，要按当时季节所穿衣服入殓，
金银珠宝等物一概不要随葬。
相传，生性多疑的曹操设了七十二疑冢。
后人开始探寻曹操墓的所在地，
许昌城外、漳河水底、铜雀台下，众说纷纭。
直到2009年，河南省文物局宣布，
安阳市安丰乡西高穴村发现的一座东汉大墓，
为魏武帝曹操的高陵，一时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

曹操塑像。

此前，一个村民耕作时发现了这里有一处古墓，
很快有人来此盗掘，被当地警方侦破。
警方从盗墓贼手中缴获的文物中，有“魏武王”等字样，
而根据史书记载，此地距离曹魏王都邺北城只有12公里。
于是，国家文物局批准当地文物考古单位
对这座古墓进行抢救性发掘，
由此解开了一个千古之谜。
据悉，经过近十年的考古发掘，
安阳高陵及其文物的真容，
不久就将与社会大众见面。
七朝古都岁月沧桑的痕迹，
就此再添上厚重的一笔。
安徽省亳州市曹操公园内的魏武祠。
走在安阳街头，每一个转角处，
都有文明长歌敲下的音符，
登临远望，那是中国几千年历史的浩茫。
东魏，高僧道凭在宝山之麓凿造石窟，
历时600余年，形成灵泉寺石窟，
为中国最大的高浮雕塔林群。
灵泉寺石窟。
隋末，瓦岗军群雄聚义在安阳，
这支军队一度成为当时实力最强的起义军。
唐代，修定寺塔的砖雕刻画了盛世长安，
这座舍利塔是中国现存3000多座佛塔中创建年代最早的一座。
五代，铁枪王彦章与后唐军激战在安阳，
滑县的明月寺，从此改名为铁枪寺。

安阳岳飞庙历史文化街区。

宋代，岳飞诞生于安阳，
其家乡汤阴县的岳王庙，
到今天屹立了整整800年，
“还我河山”匾上四个大字，
尽是英雄的血泪。
古代的黎民百姓相信，
只要故乡有庙，英魂就会有归处。
文明的光焰一脉相承，
这座城，
就是华夏民族的岁月长廊。

安阳岳飞庙。

4.袁林往事
在近现代，
与安阳关系最为密切的
是一位颇有争议的人物，袁世凯。
1906年，
袁世凯在彰德府（即今安阳）
进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
向国内外各方势力展示他在天津小站编练的新军。
参加演习的除了北洋新军，还有湖北、河南新军，
操演战线长达40余公里。
这场史称“彰德秋操”的军事演习，
给袁世凯带来了极大的声望，
而这些军队也将在此后为中国带来一场变革。

安阳市袁世凯墓地，袁林。

当时，
袁世凯已经将安阳作为“第二故乡”。
袁世凯本是河南项城人，
1902年，其母亲去世，他回老家奔丧。
袁世凯的同父异母长兄袁世敦，
却反对将其母葬入袁家祖坟，
因为这件事，袁世凯和项城老家人闹翻了，
他发誓此生永不再回老家，
于是到外地购地建房，
最后选择了临近京汉铁路的彰德府，
在安阳城洹北的洹上村修建了一所养寿园。
清末，罢官回籍的袁世凯与家人来到安阳洹上村隐居。
他当时的一句诗“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
表明了东山再起的决心。

安阳袁世凯墓碑亭。

1911年，
武昌起义爆发，消息传到安阳，
作为北洋魁首的袁世凯抓住时机，
复出后斡旋于南北之间，
牵制南方革命军，迫使清帝退位，
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
五年后，
袁世凯的人生在复辟帝制的闹剧中走向终结。
他的遗愿，是让子孙“扶柩回籍，葬我洹上”。

民国银币，人像为袁世凯

这位极具争议、叱咤风云的枭雄，
葬在了安阳。
袁世凯墓，也称“袁林”，
是一座中西合璧风格的大型墓葬，
位于洹河北岸的太平庄，占地139亩。
袁林中，仿照明清帝陵的照壁、神道、牌楼、碑亭、
石马、石虎、石狮与文臣武将像等一应俱全，
却也有墓台大铁门与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欧式风貌。
这座在洹水之阳与殷墟隔岸相望的墓园，
历经多次动荡，留存至今，
一如其墓主袁世凯，种种功过，一言难尽。

袁林。

5.红旗天渠
袁林的往事，
成为安阳旧时代风云激荡的最后一页，
到了上世纪60年代，
一条蓝色飘带在巍巍太行开启安阳新篇。
那是林州人民艰苦开凿的人工大渠——红旗渠。
千百年来，林州常年缺水，深受旱灾之害，
老百姓过着“半年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
只能盼望天降及时雨，地下流甘泉。
1960年到1969年，
为了开凿一条人工天河，
从太行山腰引漳河水入林州盆地，
当地人民先后有30万人参与其中，
在困难时期凭着一锤一钎一双手，如千军万马，
削平1250座山头，架设152座渡槽，开凿211个隧洞。
据统计，若将修渠的土石垒筑成高2米、宽3米的墙，
可纵贯中国南北，把广州与哈尔滨连接起来。

河南省林州市红旗渠青年洞景区。

“引漳入林”工程共修筑干渠、分干渠10条，
总长304.1公里，
还有了一个让人热血澎湃的名字“红旗渠”。
这一人工河渠竣工后，漳河水从山间流下，
解决了当时全县60万人口的用水问题，
被一些媒体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修建红旗渠。图源：红旗渠官网

过去，红旗渠并非安阳人民唯一的城市名片，
安阳也不只有历史底蕴拿得出手。
安阳有着深厚的工业底子，经济一度欣欣向荣。
上世纪80年代，
安阳自行车厂的飞鹰、雉鸡、三枪牌自行车，
与永久、凤凰等名牌自行车并驾齐驱。
在电器尚未完全普及的年代，
安阳火柴厂是亚洲第一的火柴生产企业。
90年代，生产彩电玻壳（用于显像管）的安彩高科
在同类企业中堪称国内第一，
但这几年逐渐没了存在感，
大概只有炒股的人还会偶尔看到一只叫“安彩高科”的股票。

安阳文峰立交。

安阳与许多北方工业城市一样，
错过了近二十年的经济转型，
赶不上时代的变化，
这才从省内第一梯队掉到了第二梯队，
GDP排名退在十名开外，
在多次全国城市排名中位列四线城市。
然而，安阳人早已见惯了大风大浪，
世间百态对这座古都而言，
都只是匆匆而过的一页。
或许，安阳要做的不是追赶，
只要如一个沧桑老者，
一蓑烟雨任平生。
安阳城中，
九府十八巷七十二胡同，
一如这座城市的气韵，
源远流长，传承不息。

安阳钟楼。

道口烧鸡、牛屯火烧、安阳蓼花、
扁粉菜与粉浆饭，
那是地道的中原风味。
上：河南滑县道口古镇，最有名的当属道口烧鸡；下：道口烧鸡。
殷墟、羑里城、岳飞庙，
以及即将开放的曹操高陵，
三千年古迹灿若星河，
迎接前来瞻仰的八方来客。
安阳距离周边大城市，
也许只是几十年的发展步伐，
但谁都不会忘记，这座古都
已经有了无可取代、无与伦比的3300年。

安阳。

参考文献

李济:《安阳》，商务印书馆，2011

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国家文物局:《中国文物地图集：河南分册》，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

杨善清、杜久明:《中国殷墟：去安阳认识商代文明》，上海大学出版社，2006

安阳市博物馆:《安阳历史文物考古论集》，大象出版社 ，2005

王希社编:《安阳》，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

赵文龙编:《文化古都：安阳》，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

周艳丽编:《殷商盛都：安阳》，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

朱绍侯:《曹操与曹操墓》，史学月刊2010年第05期

潘伟斌:《曹操墓里看曹操》，中华遗产2010年第06期

卢毅然 :《太行山东麓：一条“盛产”古都的大走廊》，中国国家地理2015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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