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第十七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兹。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诸子》是对道有很多认识,又表现自己志趣的书。古人认为,人第一位的是树立德行,其次是著书立说。老百姓们群集居住,在纷杂的人群中难以显露出名;有教养的君子的立身处世,所怕的是声名德行不能彰明昭著。只有才华出众之人,才能才华照耀,文章留世,使其声名传布,如同日月高悬。从前黄帝的臣子风后、力牧,商汤的臣子伊尹,都是这一流的人物。风后、力牧、伊尹等人作品,大概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话语,经战国时代人的记述而成篇的。到了后来鬻熊通晓道,周文王向他请教,传下来的文辞事迹,经记录下来,成为《鬻子》这部著作。子的名目就是从此开始的,没有比这更早的了。及至春秋时代,老聃精通礼仪,孔子知道后便去访问请教,于是作了《道德经》,成为百家中的开端。那么鬻熊是周文王的朋友,李耳是孔子的老师,在圣人和贤者同一时代的时候,他们的著作已经分成经书和子书不同的流派了。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以街谈。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余荣矣。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杀青所编,百有八十余家矣。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琐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到了战国,凭借武力征伐,豪俊杰出的人才纷纷涌现。孟轲信奉儒家学说,对它非常尊崇,庄周阐述道家学说,墨翟执行勤俭刻苦的生活教义,尹文子考核名和实是否相互符合,农家主张治理国家要强调地利,驺子主张养治国政要结合自然变化,申不害、商鞅主张用刑名法术来治理国家,鬼谷子又主张以口舌辩论建立勋业,尸佼则总括各种学术学说,青史子琐细的连缀起各种街谈巷议。诸子百家继承他们的流派,像枝条附着于主干上一样,多的数不清,都是飞扬雄辩、纵横驰骋的发挥各自的学术,满足于饱食俸禄而又能留下光荣的名声。到了暴虐的秦始皇焚书,火势像要焚毁昆仑山那样玉石俱焚了,可是这火并没有殃及诸子的著作。到了西汉成帝关心古籍,令刘向整理校对,于是总括群书的《七略》便出现了(《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术数略》《兵书略》《方技略》),十家九流(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的著作像鱼鳞一样汇集在一起,编订的书目共有一百八十余家。到了魏晋时代,作者轮替出现,虚妄不可信的话兼而存之,琐碎语言也必记录,如把这类书籍分类聚集起来,也可以装满几个车厢了。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是以世疾诸,混洞虚诞。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殷汤如兹,况诸子乎?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鸮鸟,非妄贬也。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虽然著作积累的很多,但是它们的内容却是容易掌握的;它们阐述道理和议论治理国事,都是“五经”的旁枝。其中道理纯正的便符合“五经”的规矩,道理错杂的便违背“五经”的法度。《礼记·月令》篇,是从《吕氏春秋·十二月纪》的首章里借来的。《礼记·三年问》篇,写在《荀子·礼论》的后半篇之中。这些就是属于合乎“五经”的一类作品。至于殷汤问夏革,夏革回答他说:蚊虫的睫毛上有小虫在飞鸣,黄帝和容成子听起来如雷霆之声。戴晋人对梁王说:蜗牛触角上的两个国家交战,死亡几万;《列子·汤问》篇中愚公移山的故事和龙伯巨人一步跨过大海的奇谈;《淮南子·天文训》里有共工怒触不周山,使天倾地拆的怪说。这些就是事实错乱违背“五经”的。因此世人批评诸子的内容混杂、空洞荒诞。不过《归藏经》也大书荒诞神怪的故事,像后羿射下十个太阳呀,嫦娥吃了不死之药而奔月宫呀,《殷商》的经书尚且这样,何况后来的诸子呢!至于像商鞅、韩非,把儒家的礼乐诗书骂为“六种虱子”、“五种蛀虫”,抛弃了孝悌,废除了仁义,可见商鞅被车裂而死,韩非被赐药而亡,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孤犊未曾有母”的辩说,文辞虽然巧妙,但论理却是说不通的。所以魏公子牟比之为使人厌恶的猫头鹰的鸣声,并不是随便贬斥的。从前东平王刘宇曾经向汉成帝求取《诸子》和《史记》,但是汉朝朝廷不给。大概是因为《史记》记载了很多用兵的策略,而《诸子》又夹杂了很多诡谲多变的手段的缘故吧。然而知识丰富的人,应当抓住它的纲领,欣赏它的华彩而嚼食它的果实,抛弃其中的邪说,采纳其中的正论。注意看到这种不一致的地方,那也是呈现在学者面前的一片壮观的景象。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子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研究《孟子》《荀子》的论述,理论精美而文辞雅丽;《管子》《晏子》的文篇,事实可靠,语言精练;《列子》的论述,气魄宏伟而辞采奇丽;《邹子》的书内容奢夸而文辞有力;《墨子》和《随巢子》,意义深远而语言朴质;《尸子》和《尉缭子》,道理通畅但是文辞拙钝;《鹖冠子》屡屡发出含义深刻的言论;《鬼谷子》玄虚渺远,含义深奥;语言简练而精当,是《文子》的特长;文辞简约而说理精当,《尹文子》掌握了这一要领;《慎子》巧于分析理论细密;《韩非子》寓言比喻丰富;《吕氏春秋》鉴识深远而文体周密;《淮南子》广泛的采集各种内容而文辞瑰丽。上述这些不仅是我们所探究得到的诸子百家的精华,而且是它们的文辞风格大略的特点。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咸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至于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扬雄的《法言》,刘向的《说苑》,王符的《潜夫论》,崔寔的《政论》,仲长统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它们有的叙述先圣的经典,有的阐明政见治术。虽然这些著作中许多都标立了论的名称,也是属于诸子的。为什么呢?广泛阐明万事万物的道理的属于诸子,只辨析某一道理的是论,而上述著作的内容都牵涉到各种内容,所以归入诸子的范围。在战国以前的时代,离开圣人在世还不远,所以诸子眼光能够跳出当世,超脱地高谈阔论,自成一家。两汉以后,诸子文体的势头渐渐衰弱,诸子虽然认识到儒家学说这一平坦的大路,但大多属于依傍儒学加以采选:这就是诸子由远到近的逐渐变化。唉!一个人的身世理想与所处的时代不符合,他的志向和理论只有从他的著作中才能得到申述。他们的立论高出于万古之上,他们的心怀寄托在千载之后。就是金石靡烂消灭了,他们的声名难道会消亡吗?
赞曰: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隐,含道必授。条流殊术,若有区囿。
总结:
堂堂的男子汉立身处世,
超人的才德便会挺然秀出。
雄辩的才华能论述万物,
周全的智慧能遍观古今。
立德立功立言何必隐藏?
体会到了道就一定传授。
诸子各有流派百家学术殊异,
如同各有它们的区域苑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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