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封罐子
他盘腿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前方的桧木小方桌上有一碗蒸腾着热气的乌冬面,规规矩矩的一碗面,装在圆口的小铝锅和井字形的木格子里。木纹细密优雅的桌面上,还躺着一枝刚从院子里折下来的白色山茶花,素净的花瓣羞怯地依偎在一起,泛起丝绸般的光泽,仿佛一个沉睡的女婴。
他的镜片上泛起一片迷蒙。
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光洁利落的圆锹,回忆往事使他的手臂颤抖起来。
八年前,他和妻自同一所师专毕业。在毕业旅行的途中,他们来到这偏僻的山城,发现了这间当时已荒废的日式木造房子。他记得,无意中遇见这间房子时,妻的欣喜神情,就像一尾刚被钓者重新放回溪流里的小鱼,仓皇而幸福。
在山城的小学里教书,住木造房子,院子里有一株油绿的山茶花,清静度日,然后服务期满领一张奖状,退休,他觉得这样并无不妥。超乎预期的是,婚后仅一年,妻便把原本荒废的屋子打理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而他也习惯了在晨起梳洗之后、去学校之前,坐在凭窗的大木桌旁临几个文徵明体的大字。他写得不多,有时一天只写两三个字。一阵清淡的花香自窗外经过时,他便放下毛笔,抬起头,好像在目送一位老邻居;等花香掠过,重新添加几笔,补完一个字。
妻说他的毛笔字写得极好,不应该放弃。他没有发表意见。他只觉得早起很好,于是便起得越来越早;至于写字,他倒不甚在意,临帖而已,日子久了自然像。在写字的时候,他有时可以看见,妻在准备早餐的当儿,会走到院子里的茶花树下,用手上的剪子在树枝上挑几下,再走进屋内。他知道,过一会儿,他的桌面上便会多一枝斜躺的白色山茶花。也正因如此,他从没有动过画画的念头。
妻喜欢花,所有的花。上班之前,他会把妻的脚踏车也推到门外的小路上,在那一排扶桑花旁独自抽完一支烟。妻顺手带上红色的小木门时,他便跨坐到车垫上,顺势往前一滑,说声“走了”,便向前骑去。他必须骑在前头,否则这一路上妻便会不停地回过头来,叫他注意路边新冒出来的小花: 黄的、浅紫的、粉红的……到了晚上,他们大多吃热腾腾的乌冬面。两只圆鼓似的铝锅架在井字形的木框格里,白色的水煮蛋,白色的面条,还有小木桌上白色的山茶花瓣。他们没买电视机,因为早睡早起,看的机会不多。
妻是否也不想要孩子,他没有认真地问过,在学校里到处都是小孩子,他觉得好像什么都不缺。他没有什么太大的烦恼,在山上生活这些年以来,这一直是最令他担心的地方。
妻过世后,他独自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之中,母亲是唯一上山来看他的人。
“当初生个孩子就好了。”偶尔,在母亲下山离去之后,他在客厅里独自吃面的时候,耳畔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惯常的晨起之后,独自坐在倚窗的书桌旁,他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的,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这幢木造房子时,妻脸上浮现的喜悦之情:“好恐怖哦!”
在妻的语言中,这句话是极度高兴的意思。
半边月亮从茶树顶上探出头来,水洗过的光泽,像是面锅里冷去的蛋白。
确定了正确的位置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茶树下铲起第一把泥土,掘开的地方,细小的须根流出白色的汁液。
那个玻璃罐子还在更深的地方,他记得很清楚。
搬到山上的第三个元宵节夜晚,他和妻一起埋藏了这个西班牙手工制的玻璃密封罐子,地点是妻挑选的,在茶花树下。
那天晚上,就在他刚刷过牙准备就寝时,原本平静的屋外,突然传来一串小孩子的嬉闹声。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妻唤他出来看,原来是一群邻家的小孩正提着一只只灯笼,打他们的门口经过。那些小孩他全认得,正在尖声吵闹着的是还未上学的小阿珠,她的哥哥阿治独占了一把红色的小蜡烛,她正气恼牛奶罐里的火光快灭了呢!
“好好玩哦, 好想提灯笼。”妻说。
他也找来两个空牛奶罐,用一根钉子在底部打了许多小圆洞,再用一根细铁丝串起两个简陋的灯笼;妻从厨房里搜出为台风天而准备的蜡烛,他用打火机在蜡烛底部烧了一下,把蜡烛粘在圆形的牛奶罐里。妻高兴地拍起手来。
等他和妻一人提了一只灯笼走到门外时,那群小孩早已经不见踪影。
“奇怪,刚刚还闹哄哄的,怎么一下子就静悄悄了。”妻望向树林那头,除了一盏昏黄的路灯,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夜色。
那天晚上,他陪着妻在山间的小路上提灯笼。他们像两只迷路的萤火虫,在黑夜里寻觅那群小孩子,直到点完了所有的蜡烛,都没有找到。
那个夜晚,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
那也是他们在山上的日子里唯一的一次失眠。
半夜,他们客厅里的灯还亮着。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妻说。
“什么游戏?”
“就是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然后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再把它埋在地底下,过二十年后才可以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
“无聊。”
“哪会无聊。”
他知道他拗不过妻。他取过妻预备好的纸片,走进书房。
虽然只要写出一句话,他却感到异常烦闷。“好了没?”妻在客厅那头不停地催促着。
“二十年后,妻必定早就忘记这件事了吧。”他在心里想着,便把空白的纸片卷起,再对折。妻已经投入了她的纸片,他故作神秘地对妻子笑了笑,投下他的。
院子里的茶花树下挖出了一个一尺多深的洞,他取出那个玻璃罐子,用手抹掉外边的一圈泥土。
月光下,他举起那个密封罐子,光线穿过玻璃。他看见罐子里只剩下一张纸片,还未打开盖子,他便已经猜到:剩下的必定是他当年投入的那张空白纸片。
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后,妻必定曾经背着他挖出罐子,取出纸片来看。当妻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时,就把她自己的那张收走了。
妻的纸片上,究竟写了什么呢?
他打开罐子,取出那张空白的纸片,然后重新扣上罐盖,再把它埋回地底下。他笑了。
游戏结束了,或者说,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想起那个不太遥远的元宵节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妻仍旧焦急地提着火光微弱的灯笼,想要寻找那一群邻家的小孩。当时,他走在妻的背后,看见她拖在身后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单地颤抖着……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便已经离他而去了。
作者:袁哲生(秋伟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寂寞的游戏》一书,刘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