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万法镕成我：发老笔下展现的海派绘画特质
今年是海派绘画大师程十发先生诞辰100周年，上海中国画院在程十发美术馆举办发老纪念展，让我们重温发老的书画作品，再此体悟海派绘画的笔墨精神。海派绘画从晚清任伯年、虚谷、吴昌硕等人发端以来，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基本已经形成了一些基本特质，而程十发先生可以说是海派绘画的集大成者，在他的笔下我们能够清晰地领略海派绘画的传统，能够深刻地体察海派绘画的精神。
一 “生活”——海派绘画的艺术源头
这里指的“生活”即百姓的生活，就是市井生活，这是与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生活”相区分的生活。同时，这样的“生活”是现代的生活，而不是《清明上河图》里的生活。能够体悟和表达这样的“生活”，这是海派绘画的一大特质。一方面，北京的“生活”很难脱离皇城的影子，尽管到了民国，没有了皇帝，但是达官贵人的生活方式也潜移默化地体现在美术作品中。上海则不然，从五口通商以来，现代的生活方式一直影响着百姓的衣食住行，加上民国时期空前的自由程度，孕育了海派绘画身上的特质。
越縵老人评杨万里诗里有“村气”。杨万里连“小小盆盛小小花”也写到诗里。胡适却最喜他的诗。笔者也见到过发老画杨万里诗意的作品。当时也有人评价吴昌硕的画有“村气”，吴昌硕则赠诗自己的学生潘天寿“天惊地怪见落笔，街谈巷语总入诗”。这是海派绘画的特质。海派前辈画家有这样的美术思想与实践，在发老笔下也得到很好的继承与发扬。
程十发的幽默风趣是业内闻名的，他对于生活的热爱在笔下得到很好的反映。一言以蔽之，他的画充满了生活气息。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画是“通俗”的。同时他运用丰富的艺术手段准确状物兼以夸张处理，又不忘继承古代画家的气韵。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画又是“高雅”的。这使得他的画雅俗共赏。海派绘画从晚清诞生以来到程十发身上，这种雅俗共赏是其一大特质。
人的生活离不开人，离不开人的伙伴——动物和植物，这些都是生活的情趣所在。要把人物画画出情趣，就要在画面上描绘出他们之间的和谐关系。《醉芙蓉》上题款“温州有醉芙蓉，晨起白色，午后淡红，晚间深红。产于瓯江一带，故又名笑蓉江。程十发漫笔”。书法字体错落有致，俏皮轻松，与画面传递的喜悦感相得益彰。这就是生活。
醉芙蓉
程十发
纸本设色
无年款
57×62cm
再比如画荷花，他说因为叶多花少，所以经常要人寻觅，这就是一种“情趣”。另外荷花的杆子劲挺也体现了荷花的品格。如同山水画中时有点景人物，花卉中往往加入小鸟使得画面更加生机盎然。《双鹿图》寥寥几笔，像已应焉。上题“丙寅八月，天气和煦，晴窗试写双鹿于三釜书屋，十发漫笔”。这是多么富有生活情趣的作品，天真烂漫。
双鹿图
程十发
纸本设色
1986年
132×67cm
二 与传统的若即若离——传承中的创新
任伯年是海派花鸟画大师，程十发服膺任伯年的艺术，对于状物的准确与精炼深得任氏三昧。《鸟语花香》四条屏上展现的动物造型生动且用笔简练，线条已经从之前的轻盈飘逸向晚年的老辣猛利转变。这一点在竹叶小鸟、松针锦鸡以及牵牛花的藤蔓上都能见到。程十发喜欢用日本产的山马笔，这种笔写出的线条生辣锐利，强化了视觉冲击。这样的特征在虚谷的画上已经出现过，程十发是强化了这一特点。虚谷用的是长峰羊毫，难怪程十发后来也说，“我现在用羊毫也能画出这种效果。”
鸟语花香
程十发
纸本设色
1986年
67.5×34.5cm×4
程十发的人物画被称为“程家样”，他的人物线条被称为“十发描”。关于“程家样”绝不是刻板的照抄重复，而是根据画面人物性格的需要随机应变处理而产生的艺术效果。至于“十发描”那是结合了吴道子、李公麟、陈老莲等历代人物画大师的线条而完成的“发明创造”。他曾给弟子汪大文题字“千家万法镕成我”。人物画在中国绘画史中最早成熟，南齐谢赫提出的“六法”成为中国画的圭臬。其中又以“骨法用笔”为第一要领。
《欢乐的节日》这张画上十几个人物有简有繁，有主有次，加上牛羊以及自行车、花卉等背景，画家画来非但没有丝毫凌乱无章，反而将画面安排的妥妥帖帖，成功地营造出热闹的气氛。紧贴“欢乐的节日”这一名字。这种构思与布局其难度已经远超他的线条表达。如果说后者是形而下的技巧，那么前者带有某种精神乃至思想层面的元素，可以说是形而上的。虽然程十发的笔墨技巧难度很大，几乎不能全面把握。但是绘画上体现的巧思奇想才是他更加可贵之处。所谓意在笔先是也。
欢乐的节日
程十发
纸本设色
1973年
95×66.5cm
这张画上个人的开相足见程十发高超的艺术造诣。这类似一个指挥，要驾驭整个乐队。程十发按照人物远近与主次，准确把握人物的各类动作。要是没有长期在那里生活过的人，还不能理解其中的个别内容。相反，这种真实感就是生活，必定使更多的人产生共鸣，最高明的艺术就有这样的魔力。
古人长袖宽袍，用线条表达较为合适，所谓“吴带当风”。现在的人短袖紧衣，怎么用线条表达？程十发还是吸收了陈老莲、任伯年等人的线条，在表现上。一是更加注重线条的节奏，传递出一种欢愉激动的情感。二是注重画面色彩的表达。古代人物画多为水墨，而在程十发笔下有了对比明显的浓浓色彩，这也强化了画面的节奏。
三 从“三绝”到“四绝”——金石书画的时代表现
海派绘画的形成，受到晚清以来金石学余韵的影响，尤其是以赵之谦、吴昌硕为代表的金石书画派风靡全国，那时的绘画将之前“诗书画”三绝的表现特征发展成“诗书画印”四绝的表现形式。其中对于篆刻艺术的修养成为那一辈海派大师的基本素养之一。
在程十发之前的海派大师们，如谢稚柳、唐云、陆俨少、刘海粟等或自己曾经学习过篆刻或对于篆刻艺术造诣颇深。单单从程十发先生早年创作的印章作品而言，可能是这些大师里艺术性最高的一位。
一九六二年他买到罗聘画后自刻“供养白阳青藤老莲新罗清湘吉金八大两峰之室”。在他的印章边款中他曾提到三代古玺、封泥陶文、唐代官印、董洵、丁敬、钱松等风格，足见其取法之广，这对于他的用印以及绘画创作都有很大裨益。程十发自己刻的“十发朱记”，边款文字“唐宋金元之官印，苦其华而不质，今参汉法。甲辰（一九六四）”，那年发老四十四岁。再比如程十发自己刻的菱形“程”字印，边款“非秦非汉似殷文”，都具有很高艺术性，而且古意盎然。
这一点反映到程十发的绘画上，他的画注重形式感，这也是他绘画富有金石气的时代表现。这种形式不是脱离笔墨的行尸走肉，而是为画面内容服务的。此外，程十发还特别注意画面的虚实对比。《清音》就足见其对于画面布局的独到见解。一般而言，总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张画反其道而行之。他在画面最密处画了少女的侧影，反而增添了画面进深感。古人山水构图有深远法，这在程十发笔下得到灵活运用，增强了画面的表现力。这完全得益于他对篆刻章法的深刻理解。
清音
程十发
纸本设色
1978年
130×67cm
同时，书法造诣也是“四绝”中不可或缺的一条。他认为“士大夫以诗题画，余以画题书，古碑即如此，不足为奇”，这也是金石书画题中应有之意。当然书法的内容是自己的诗文，这又将四绝中的“诗”纳入到自己的艺术世界中。比如在一张《鸳鸯图》上程十发题：“鸳鸯蝴蝶一时飞，不羡鸳鸯不羡仙。嗟昔文坛多好事，作家脸上贴标签。为两只鸳鸯题诗。”读来饶有逸趣。再比如一张《兰花小鸡》他题“云间小屋建兰开，一日匆匆去即会。唯有花香留我住，悠悠无恙感平安。”这样，画面似乎成为诗的注脚，而不是相反。这也得益于他对于书法的独到见解。他的书法受到徐文长、赵之谦等人的影响，又注意将自己画面中的线条与书法的线条相呼应，而共同产生艺术张力，相得益彰而不是相互颉颃。这也是那一辈海派大师身上共同的特征。
四 动感激情与趣味——海派绘画的笔墨精神
程十发先生的绘画不论是花卉还是动物都体现出可爱二字。这让晚清以来的“尚趣”传统在新的时代焕发了新的生命力。趣味来源于“动”、来源于“热”，这是近代海派绘画的一大特征。与之相对的是宋元传统绘画的“静”与“冷”。后者比较严肃，而近代海派绘画则比较轻松。
程十发先生认为，“艺术性”就是进行艺术的“夸张”。因为绘画是寄托画家情感的，所以必须有“夸张”。这种“不准确”反而带来了趣味性，使画更加有味道。他追求奇特的“第一印象”，追求画面的飞动感与刺激感，甚至是震荡的感觉。同时选择用红色装点梅花，一方面增强了画面的喜庆感，另一方面也强化了这种刺激与震荡。在《红梅报春》上，程十发借鉴了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画梅的特色，令梅花漫天绽放。他使用了全景构图，并将梅花置于画面正中，真是艺高人胆大。他认为，绘画构图是画面给人的“第一印象”，有“平中见奇、静中见动”“静中见平、动中见静”。
红梅报春
程十发
纸本设色
无年款
124.5×57cm
《老圃秋容》的花卉吸收了明代徐渭的墨法，在这张画上体现的较为明显。徐渭的墨法开创了笔墨大写意的先河，丰富了中国画的表现力。他在十六世纪开创的画风，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反而很具时代性。程十发强调笔墨的偶然性，认为偶然性是从必然性中而来的，他的艺术是追求偶然性的。他曾写过一副对联：“涉水偶逢徐霞客；登楼不见吕洞宾”。程十发的创新精神也在这里得到体现。他反复试验来驾驭这种偶然性。在实践中摸索出某些规律，比如利用墨和颜色中的胶水在宣纸上产生变化，从而使画面达到一种变幻莫测的效果。赭石、花青都会产生这一效果。这张画上就有这一效果。这种偶然性使画面不乏味，天趣盎然。正如他喜欢看戏一样，他曾说色彩也会演戏。这张画面中的墨色就像在歌唱，又像在舞蹈。
老圃秋容
程十发
纸本设色
无年款
60×59cm
上述四种特质相互影响、相得益彰，共同构成程十发的书画世界。就像京剧梅派，不单单是梅兰芳的唱，还有唱念做打舞的各个关节，甚至包括服饰、舞美、乐队等等。
比如程十发的人物线条吸收了中华民间美术的养料。他曾在一张画上题“今以汉人画砖之法作”。两汉画像砖上人物那生辣拙朴的线条就是他喜爱的表现手法，更为重要的是，大家也认可和接受了这样的审美。“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程十发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海派绘画大师，他的身上自然有“海派血统”，但是又有“时代特征”。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主办单位：
上海中国画院 程十发美术馆
展览时间：
2021年3月20日—2021年5月5日
（周一馆休，逢节假日正常开放）
展览地点：
程十发美术馆 第一、二、三展厅
（虹桥路139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