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生为人，很贪心，见了还想再见，聚了还想再聚，我已经把你当成我所拥有的。
其实在生命的尽头，我们注定将失去所有，也许这“所有”原本就不属于我们。
——《重返狼群2:再见格林》
作者 | 野格
十点人物志原创
1893年的秋天，一个叫西顿的赏金猎人来到美国新墨西哥州，狩猎美国最后一批亡命的狼群。
为了猎杀传说中的狼王Lobo，西顿捉住了狼王的伴侣，Lobo见爱人已死，心灰意冷，为之殉情。
两头狼的坚贞爱情打动了西顿，他放下猎枪，不再猎狼，从猎人变为一位狼保护者。他余生倡导的环保运动最终促使美国永远改变了与荒原的关系，并将狼引入黄石计划。
这是李微漪最喜欢的纪录片《狼改变美国》里的情节，从与狼结缘至今已有十年，十年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狼也能改变中国。
若尔盖草原上的狼保护站
2020年7月29日，四川若尔盖草原正逢盛夏，水草丰茂，宛如一块镶嵌在川西北边界上瑰丽夺目的绿宝石。这一天，对李微漪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国内首个野狼保护站——“若尔盖狼生态保护监测站”在四川若尔盖草原揭牌成立。李微漪抚摸着红绸，往事排山倒海般一幕幕涌上心头，欣喜，激动，唏嘘……一时间百味杂陈。救起一只狼王遗孤，将小狼带回城市养大，又历尽千辛将它送归草原，这个一度家喻户晓的传奇故事，让李微漪成了人们口中的“狼女”。但故事并没有随着小狼重返狼群而结束，十年来，她将自己的经历编撰成书，拍成电影，为野狼和草原保护奔走呼吁，她卖过房，卖过车，直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旁人的不理解背后，是李微漪对草原上一切生灵的牵绊。她见过盗猎者用带铁钉的木棍打进野狗的脑袋，见过被偷走鸟蛋的黑颈鹤在雨中哀啼，也见过用六百二十六张狼头皮拼成的裘……她见过最残忍的人类，见过最纯洁的动物。于是越发希望自己能改变点什么。2017年6月，由2700小时的素材制成的纪实电影《重返狼群》上映引起不小的轰动，失焦、晃动的镜头、粗糙的画质并没有折损它的口碑，豆瓣评分给出8.4的好成绩。但成绩之外，更令李微漪兴奋的是，电影的影响力引起了有关部门的关注，野狼保护计划终于被提上了日程。李微漪决定趁热打铁，争取更进一步。经过多方周旋，林业局下发批文，决定2018年8月建立相关保护站。就在挂牌前夕，若尔盖遭遇了数十年罕见的暴雨，整个草原变成了一片泽国。一米多深的水淹进了牧民的房屋，穴居动物无家可归，旱獭们扒在围栏的篱笆顶端，进退不能，草原上的生态链被破坏，大量动物被饿死……大水带来的影响到了2019年才有所好转，然而彼时电影热度已过，无人再提保护站之事，所有努力似乎都随着大水付诸东流。李微漪心急如焚，她决定再赶制一部加长版纪录片，重新引发人们关注。但片子制作到尾声，一个好消息突然传来，某位领导偶然看到《重返狼群》一书，问起挂牌的事，推动了整个计划的重启。接下来一切进展顺利，保护站选址在一座旧气象站，位于若尔盖草原中心区，针对盗猎加派了草原巡护员，还建立了观察台和救助站，关注狼群健康状况。保护站挂牌原本作为纪录片目的，最终却被拍进了纪录片，这让李微漪感叹世事无常。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和格林重逢了。自从格林回到狼群以后，她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如此近距离地与格林相遇。挂牌结束，李微漪决定去狼山脚下，虽然她知道找到格林很难，但她还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格林。仿佛上天眷顾，佛祖显灵，有一天，她远远看到一头狼朝她移了过来，她看了它很久，觉得眼熟，但不敢认。那是一头精瘦的狼，蓬乱的毛发显示着它已步入老年，它走得很慢，死盯着李微漪。好友亦风突然在旁大喊：“格林！格林！”老狼停住了，李微漪突然想起格林小时候常常和自己对嚎的《传奇》，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她一开嗓，远处的老狼果然有了反应，仰起头嚎了起来。格林越走越近，它在李微漪周围徘徊，闻着久违的气息，属于母亲的气息。它张着嘴，伸出舌头哈气，露出焦黄的牙齿，像是吸了多年老烟。
送一匹狼回家
李微漪第一次见到格林时，她脑海中蹦出了一种水果：猕猴桃。黑不溜秋，毛茸茸的一团，两手捧起来掌心可以给它当做一张小床。尽管她知道这是世界上战斗力最凶悍的动物——野狼的幼崽，但当这个小生命张嘴吮了吮她的大拇指，李微漪还是决定要收养它。它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弟，李微漪不想让它再失去生命。2010年4月，若尔盖草原上太阳炙烤着大地，来写生的李微漪第一次在牧民家见到狼留下的“遗产”，准确地说，那是一只硕大的爪子，狼的爪子。一头体格健壮的公狼踩中了盗猎者布下的狼夹子，久久不能挣脱，最后竟壮士断腕，逃跑了。逃掉的公狼没能活下来，他的爱人——一头凶悍的母狼为了报复独闯牧场，咬死了三四只羊，故意食用了草场上投放的毒肉。中毒的母狼自己用牙撕烂背皮，死都没让人得到完整的狼皮。李微漪被这个传说的“殉情”故事所震撼，她决定去寻找那几个小孤儿。她在书中这样写道：“哪怕我寻回的只有大狼的残骸，小狼崽的尸体，也想把这一家狼安葬在一起，这是一个人对它们的歉疚。”找到狼崽时，只剩一只小狼尚且吊着一口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李微漪学着母狼唤崽呜呜地叫，狼崽耳朵突然一跳，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向她。李微漪决定把小狼带回成都的家，并给它取名叫格林，green，寓意它出生的地方，绿色的草原。瞒着家里人，李微漪偷偷在外面租了间屋子，格林就在那里一点点长大，也渐渐显露出让李微漪惊奇的高智商。（收养须遵守《野生动物收容救护管理办法》）跟家里的宠物狗“狐狸”斗智斗勇，格林总是胜利的一方，它可以自己用爪子打开电视开关，甚至在电视上看过狼捕鱼的视频后，没几天就学会叼走小区池塘里的鱼。格林信任李微漪，撒娇时会向她展示自己的肚皮，“那是狼最脆弱的地方，它愿意把最柔软的地方展现给我。”但格林不会被驯服，李微漪试图给它套上绳索，格林肚子贴地反抗，肚皮磨破也不挪动半步。它身体里流淌着着草原之王的血液，它不愿像狗一样俯首称臣。夜晚，它站在楼顶天台，凝望水泥森林里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出孤独的嚎叫，城市终究无法禁锢一匹草原狼。野生动物在城市里被人驯养，这故事似乎注定是个悲剧：不是动物的野性被磨掉，就是驯养人为保留动物的野性付出血的代价。格林的嘴筒子越来越长，李微漪对外称养了一条狼狗的谎言不再奏效，狼嗥招来了业主的投诉和物业的问询，她开始为格林的未来感到担忧。她开始向有关部门写求助信，大多数石沉大海，收到回复的，除了告知她当时中国并没有野狼保护区外，并无实质帮助。亚洲动物保护中心回信说，可以把小狼送到加拿大去，但费用是10万英镑。“这个费用不是我们能承受起的。但另一方面，我当时脖子硬，这是中国的狼，中国人民都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物种吗？”走投无路时，李微漪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动物园，然而当她看到动物园里的狼在笼子里焦虑症般绕着圈踱步，她又犹豫了。迫使李微漪下决心把格林送回草原是出于一次意外——格林走丢了。监控录像里它溜出家门，走出了小区，奔入滚滚车流。李微漪和亦风找寻了5个小时，在一处供人休息的长椅下找到了格林，它满身泥浆草屑，缩着脑袋，双腿打颤，眼里盛满了惊恐。
“如果没有遇见它，那可能就是一次旅行，旅行完我仍然回到城市，延续我原本的生活。”大学毕业后，川妹子李微漪做过老师，也进过外企工作。2008年汶川地震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她觉得什么都没有好好活着重要，于是决定从事最喜欢的绘画工作，直到草原写生时遇到格林。抛开经历赋予的传奇性，私下里李微漪也是一个普通而可爱的女人，时不时冒点粉红色的少女心，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渴望爱与被爱，渴望幸福和美满，会羡慕朋友们结婚生子，也憧憬拥有一个逛街时帮自己拎包包的孩子。回到草原后，李微漪和格林借住在一处獒场，那时她对自己和格林的未来还十分茫然，格林能不能找到归宿，能不能适应自然，一切都是未知。李微漪的故事第一次被报道是在《成都商报》，一位记者朋友帮忙宣传，希望能引起相关部门重视，得到的回答却是，“草原上那么多动物都管不过来，她要做好事，就让她做到底吧。”李微漪知道接下来她只能靠自己，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送它回归狼群。于是草原上的牧民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个看似娇弱的汉族女人正趴在草丛里教她的狼如何狩猎鼠兔，如何识别狼夹子，如何对付凶狠的野狗……李微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正“与狼为伍”，是在与一群草原狗的战斗中。格林瞪着蓝眼睛冲破围攻，撕咬掉对方一大块肉，她在书里写道：“养了它这么久，我第一次意识到，它是有能力杀掉我的。”但东郭先生的故事并没有再现。一场冻雨过后，李微漪染上了肺炎，她发着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忽闻咣当一声，她爬起来，看到一只野兔从窗户外扔了进来，窗户那头，格林正急切地望着她。随着冬天的来临逼近，为了让格林顺利回归狼群，李微漪冒着危险带着它住进狼山追踪狼群。当狼的痕迹越来越多时，李微漪知道，格林该回到属于它的世界了。狼群要带走格林，格林一步三回头，它犹豫着，李微漪把铁链搭在它的脖子上，它没躲。对讲机里传来亦风的声音：“草原太危险了，咱们带它回去，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狼群在视野里慢慢消失，李微漪和她的小狼从此人狼殊途，各自珍重。但生活不是童话，结局也并不总是圆满。格林在上天的庇佑下幸运地活到了老年，它的孩子却被盗猎者偷走杀害，它的同伴死在猎枪之下，它曾经最爱的人类，一次次想要得到它的皮毛。正是见证了人们为了利益不断伤害着草原上的生灵，李微漪在这十年里不断奔走呼吁，“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一只狼的生命也微不足道，那么一个狼群呢，一片草原呢？”虽然野生狼保护站成立了，但李微漪知道，要想从根本上改变狼的生存状况，就要改变人们的观念。而改变人心是个漫长的过程，她还有好几个十年要努力。李微漪从没后悔过，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能改变狼的命运，但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被狼改变。而同样被狼改变的，不只有她，还有狼群赖以生存的草原。2017年，若尔盖草原正为了发展旅游铺设公路，那条路就像一把利剑，直插进若尔盖的心脏，将本属于野生动物的净土打破。《重返狼群》上映后反响巨大，工程停止，修了一半的路被拦了起来，从此不再让车辆进入，草原核心区得以继续滋养着它的生灵。每到春天来临，候鸟飞回产卵，草甸子上到处都是鸟蛋，等到五六月份，小鸟破壳而出，叽叽喳喳声萦绕草原。狐狸带着它的孩子出洞抓鸟，藏原羚啃食着茂盛的青草，而老狼格林正昂起它高傲的头颅，发出震人心魄的嚎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