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氏往事(二十二)
缑氏往事之二十二:粉条
刚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缑氏镇辖下的官庄中学。很久以前,这里曾是重点学校,但我来的时候,它已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几间校舍,全是瓦房,也已极其陈旧,个别还漏水。记得有个下午,遇上雨天,我的同事们,在室内撑着伞开会。
然而,官庄宝地出奇人。其辖下自然村里,曾有过几位术士,传说很有名气。那年月,常常看到外地人进村,或算命,或求签,络绎不绝。我也和同事们一起,去凑过热闹。具体说了什么,现在大多都忘了。唯记得其中一位大仙,曾神秘地对我说,你们崔河村风水极好。
大自然施展慈爱,在平地上,掰开一个个裂缝,让广袤无垠的华北平原,拥有了黄河海河与淮河。这条条大河的支流,又冲涮出一个个悠美的河谷,我们崔河村有幸,被其中一个溪涧所包围。虽然,我不知道它的名称,但能肯定,它是黄河的支流,更是我们儿时的乐园。
信阳读书时,有位同县学长,暑假采风,来了我们村。看着满河谷的美景,他忍不住说,你们这山里风光太美了。我一直想纠正他,河谷和山,本是不同的地貌,不明白他为何相混淆。大家都是平原人,只不过,我们拥有了一条河而已。
小河的东岸,我们呼作河那边儿,此种叫法,略含稍稍的忌讳,因为那里埋有诸多逝者。一代代故去的人,都被葬在河那边。或许,他们又一次结户成村,互敬互爱,隔着这河谷溪流,时时遥望这世间的亲人。
我们的小河,自南而来,向北而去,呈倒S流向,上游拥抱了先祖故人,下游将当代世人拦于怀中。大仙所言,或许指的便是这个。

如今,农村劳动力大多进城务工,加上坟墓的忌讳,河那边的土地,全都放弃了种植,早已变得人迹罕至。但在我小的时候,那里总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河那边,层层梯田,是我们村的红薯地,家家户户,都种有很多红薯。这不单单为了吃红薯,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用来加工粉条的。借用现在的说法,当年的崔河村,是粉条生产基地。如今,七零后及再年长点的同乡人,大多都有来我们村换粉条的记忆。
每年秋末,外村的人,大车小车,纷纷将红薯送到我们村。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加工粉条的工具。各家的男劳力们,都会主动到村口去拦生意。
简单一阵寒暄,接过架子车,就给拉进了自家的院子。再根据红薯的品质,给个公道的置换价格。听大人们说,红色的薯好,白色的薯不好,大概是出粉率的差别。
这个时候,我已能帮上忙了,在旁边拿着纸和笔,等待父亲的命令。父亲需要客人的帮忙,一筐筐装满,称勾勾住抬起,称得的重量,父亲大声念出来,我便写在纸上。
双方没有正规的合同,但立有字据,简单一张纸,注明了红薯总重量及换取粉条的斤称,盖了父亲的私章,按有父亲的手印。到了年底,客户须凭字条来取回粉条。当然,也经常有弄丢字条的情况,并不大要紧,都是附近村的乡里乡亲,解释一番即可。

父亲遇到的,多是老客户,及老客户介绍的新客户。这个时节,家里经常管客人吃饭。一顿家常饭而已,红薯稀饭,咸菜馒头,亦或是青菜汤面条。人力拉着一大车红薯,纵是平路,也算长途拔涉,往往又累又饿,能吃口热饭,喝口热粥,也便得到了温暖,一下子主客即成了朋友。再来给红薯称重时,那客户心甘情愿,放弃了较真。

制作粉条,第一步是清洗。地上,摆着一口直径一米二的大铁锅,红薯放进去,父亲从外面挑水加入。全家一起动手,很认真地,一个个的洗。遇到坏的,就翻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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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薯洗干净后,第二步是打渣,就是把红薯放在粉碎机里,打成糊糊。东园儿有公用的机器,社员们排队使用,我家离东园儿近,得尽了方便。磨一车红薯,需支付几毛钱的电费,具体记不清楚了。

下一步是过浆。地下埋有一个大缸,半截儿露出地面;缸上一个箅子,箅子上架个铁箩,将红薯糊放进去,加点水;父亲站在地上,手持木按子,一下下挤压,白白的汁水,流进底下的水缸。反复几遍之后,箩里就只剩下了红薯渣。
这些渣渣,最终被母亲做成,一个个大窝头的样子。那时,家里没有平房,就在瓦房斜坡顶上,摆满了红薯渣窝窝。晒干后,装在袋子里,能存放很久,留起来给猪做食。

这白白的汁水叫一浆,接下来要过二浆。一个长长的布袋子,放在缸里,母亲撑着袋子口,父亲一盆盆把一浆倒进去。布袋的缝隙细密,浆汁便得到更严格的过滤,用力挤过后,留下的是更细的红薯渣。
过完二浆的汁水,放置一个晚上,底部便会沉淀结集,那就是薯粉的雏形。把湿稠的粉挖出来,用合适大小的四方白布兜起,系住四个布角,吊在架子上慢慢控出水分,最终形成一个粉疙瘩。
一个粉疙瘩风干后,通常有三十多斤,每年秋冬季,我家要做二三十个粉疙瘩。最冷的天,全是户外,全是下力气的活儿,父母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

粉疙瘩风干后,要晒成细末儿,叫粉面儿。粉面儿做的好,粉条出来的颜色就好,正常情况下,浅黄色粉条为上品。有些乡亲,为了追求这个黄色,就采用琉磺熏,甚至变成浓黄色。母亲从来不让,她说颜色不重要,琉磺吃了怕不好,跟客人解释清楚就行了。

下粉条的日子,于各家各户,都至关重要。粉面儿做得再好,假如下粉时操作不当,就会前功尽弃。母亲尤为郑重,不时烧香祈祷。
因为需要合作,通常是几家约好,相互帮忙。捶瓢的师傅最让人尊重,既是技术活儿,又是力气活儿。父亲自知手艺不好,向来不敢拦这个,总是默默承担其他的下力之事。
记得有一年,因为炉头没掌好火候,也可能是和粉时没掌好水温,我家的一锅粉条做坏了,父母极不开心。那做坏的粉条,自家吃了整整一冬天。记忆中,那粉条颜色发白,稍微一煮,便烂得满锅都是。

下粉条常选在寒冬天气,据说越冷越适宜。温度越低,出锅后的粉条就冻的越紧实,质量也就相对越漂亮。
经常,在寒冰刺骨的早晨,听到父母欣喜的感叹声,只因粉条牢牢冻僵在木杆上。他们把粉条连杆一起装上架子车,拉到小河边,敲开河面上的冰块,父亲穿着雨靴,踩在冒着白气的河水里,母亲把一杆粉条递给他,父亲反复的冲洗,粉条上的冰就会渐渐解脱,再回递给母亲摆好。

我站在岸边,大声问,爹,水热吗?父亲就会笑着说,水烫脚的很啊,不信你来试试,我不信,用手试一下,刺骨的冰,父亲就会哈哈大笑。不一会儿,我的脸就冻得红红的,后悔不该吵着来看热闹。
父亲又怕我受冻,在岸边顺手捡些干柴,笼一小堆炭火,我就烤着火等他们。这一步应该叫淤粉条,只是听大人们这样讲,具体不知是哪个字。

解冻后的湿粉条,剩下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晒粉条。居住区阳光不够充足,通常要拉到后地去晒粉。我放学回来的路上,总能遇见正在晒粉的父母,也会加入他们,去收捡地上的碎粉条。
后来,这手艺在村里失传了,至少有将近三十年没见过。好几年前,听母亲说,有人到我们村来,收购大缸装蜂蜜,家家都没有了。
如今想吃粉条,多是淘宝里网购,皆不正宗。那最可口的粉条,我家乡人亲手做的粉条,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在这记忆里,一半是美味,另一半,是父辈的辛劳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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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银霞 (网名:周清明,念北) 洛阳 偃师 缑氏 人,70后,现居广东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