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辛泊平：失眠的人有两种迎接黎明的方式
曲水流觞
失眠的人有两种迎接黎明的方式
——一是高举火把
一是头枕河流
辛泊平诗选
文 | 辛泊平
想起庄稼
我必须离开庄稼才能理解庄稼
才能歌唱它
大地之上，庄稼卑微
侍弄庄稼的人比庄稼还要卑微
每一个季节，庄稼的死亡都能带来赞歌
都能让季节成为盛大的舞台
盛大的谢幕，卑微的人也被戴上红花
在舞台的边缘局促不安
纸上的春秋永远比现实庄严
词语的庄稼，永远高于泥土里无声的禾苗
我无法信守庄稼的忠诚，正如
我无法推测坟墓里的种子怎样发芽
夏至日，再看《乱世佳人》
你知道，时间有时会在某一时刻松动
像积木突然散落，秩序不知所措
你无法再恢复先前的形状
也没有热情恢复它
正如今日，夏至日
我打开一部老电影
二十多年前的印象依然鲜亮
但印象只是名字
我记得我曾进过多次影院
但没有一次看完它
——我一直自嘲
你遇见一部电影（书也一样）
需要经验和缘分
就是这样，这部少女心中的经典
我从未真正进入它的情节
我只是猜想了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然后，理所应当地抛弃它
但今天，我试着以另一种方式
理解一场战争，一种文明
和泥土有关的信仰和尊严
甚至是充满敌意的爱情
我突然遭遇了时间的翻转
——我不得不重新打量
青春的痕迹，理想的灰烬
有多少源自少年的野心
有多少来自中年的心灰意冷
并非宣言
你瞧，这尘世已足够喧嚣
还有那么人在争着说话
词语之虚，已让人透不过气来
那就一个人走进黑夜
面对一棵忽略年代的老树
用沉默说出对时间的理解
用背影表达对虚妄的拒绝
奇迹
在混浊的河流中我已没有悲伤
两岸的四季与风光，依然会激起惊喜
那一定是躲藏在灵魂里的孩子的本能反应
我猜想，每一个不再相信奇迹的成年人
都在努力保护那个没有形状的孩子
让他在黑暗的灵魂中创造光明
让他在合适的时候照亮每个残损的身体
让他以孩子的形象站在岸边
看河水一点点变得清澈
看那些疲倦的大人们纷纷上岸
——再次生出建房打鱼的希望
午夜影院
只有此时，光影才可以真正流动起来
让一个人走出白天的阴霾
或者硬成一把刀子，剜出一段往事
——让先人难堪，让后人蒙羞
从一个镜头里，我看到虐心的相爱与相杀
虐心的绝望与希望
——在黑暗中更加幽暗的人性
也是在黑暗中，我开始怀疑自己
开始原谅，那些在屈辱中选择屈辱的人
我看到那么多奔向不同方向的身影
每一个，都写满让我追赶的理由
安提戈涅
坟墓和婚床都不是一个人的终结
传说才是。而传说
并不只一个结果，爱恨也是
古老的律法，并不限于古老的人们
——安提戈涅，可以是
每一个时代为爱献身的女人
为爱，而不仅仅是爱情
人类的法则，众神的许诺
是可以探讨，而不是一意孤行
暴君，是人类与众神共同的敌人
——安提戈涅，用死亡唤醒
常识，良知，以及暴君的忏悔
——是故事而不是现实
现实有另一种写法
众神的伦理——拒绝同代人为同代人
写出没有怀疑的赞歌
注:安提戈涅，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悲剧《安提戈涅》中女主人公，因为埋葬哥哥，而被忒拜城的王赐死。
我们
“我们”——
扎米亚京惊恐地喊出
一群人漠然地抬起头
看到一个赤裸的疯子在眼前跑过
——那是“他”或者“他们”
被追赶，被关押，被绞杀
不是我，不是我们
——你瞧，我们不用害怕
我们还可以低下头
优雅地拍一拍鞋子的尘土
在人群中
用彼此的呼吸
取暖
读史
是人，而不是书简和石头
让时光生动
死亡，以不同的方式
打磨石头或者裁剪纸张
是石头或者书简，而不是人
让沙漏回流
让死去的人们，以不同的姿态
再一次活过来
我时常在这样的阅读中失语
强迫自己
回到那些死者中间
选择一下死亡的方式
江河奔流，阳光缓慢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较量
从来不缺少见证者,只是缺少
让人心安的最后一页
无题
我知道，我无法说出一些词语
——怀疑与冒犯的常识
古老的背叛，在一页纸上掀起风暴
我曾经读过，但也只是读过
——献身的血液早已凝固
我可以说出一些名字
让这些名字点燃一个夜晚
我可以对一些禁忌保持敬意
让灰暗的尘世里生出无尘的花朵
值班记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记的
午夜已过，就是除夕了
许多卫视都在播春晚
许多熟悉的面孔
说着熟悉的笑话，唱着熟悉的歌
明天晚上还是如此
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他们都长着一张过年的脸
时间盛大，我看不到一条缝隙
我看到尘烟滚滚
失眠的人
失眠的人可以看见黑暗中的时间
并不抽象，过去和未来以不同的形状
纠缠在一起
失眠的人听到黑夜的鼾声
从窗外传来，又像尘埃一样落在地上
失眠的人有两种迎接黎明的方式
——一是高举火把
一是头枕河流
重读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
每一个礼拜二的午睡时刻
或者说，每一天的午睡时刻
都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都会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儿
忍着酷热与羞怯
从火车上下来
都会以相同的面容出现在陌生的出站口
然后走进一个荒凉的小镇
都会忍着悲伤
去敲一扇门
都会去回答一种来自上帝与尘世的询问
都会以一种让牧师脸红的卑微与寂静
让一条挤满看客的街道安静下来
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水变成酒
死者已经埋葬
生者还在猜测
每一个人都遵守自己的作息时间
在吃饭，在睡觉
在调试自己的喜怒哀乐
在努力让自己顺从日常的重复与轮回
只是，总会有一种瞬间的印象让人忧伤
比如，一个贫穷的女人
从一列寂寞的火车上走下来
比如，这个安静的女人
在众人警惕地的目光中
带着一束从故乡带来的花
去墓园
看望自己被当作贼打死的儿子
而这一切
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那么无声无息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辛泊平，70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有诗歌评论集《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诗歌入选河北文学排行榜，曾获《诗选刊》·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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