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1】新艳秋:人生几度秋凉(高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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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艳秋与程砚秋打擂,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儿,但这擂台打得惨烈。程先生到南京演出,新先生立刻移师南京下榻南京大戏院,是时,程砚秋已在大世界筹备出场。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遭遇战,但谁也没想到这擂台打得着实让人窝火。
本来依着伶界规矩,门徒不能与师傅抗衡,可新艳秋并不是程砚秋的徒弟,谁都知道这位当时的坤伶主席,其实是程派私淑弟子。也就是说,新老板未曾得到程老板一招一式的指导,硬是靠偷学琢磨才学得了十足的程腔程调。于是,程老板既然不愿接受新老板为弟子,也就不便拿门里的规矩来约束她了。
程老板的大戏牌刚挂出去,新老板这边十分钟内就挂同样的戏牌。头一晚程老板挂出了《文姬归汉》,不过半个钟点儿,新老板也挂出了《文姬归汉》的大牌;第二晚,程老板演《红拂》,新老板也是《红拂》。梨园行打擂不是新鲜事儿,哪个角儿不是顶着头上的硬石破土而出? 就连程老板自己,不也是跟自己的恩师梅兰芳先生打了一辈子擂台么? 不过打擂有个打擂的规矩,哪能这样打擂呢? 这分明是踢场子啊! 可是,再回头想想,又有哪个人对自己的艺术有这样的自信,明明是“超级模仿秀”,却敢于与原版一较高下。这必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咣咣咣……”好戏开锣,这边厢程老板穿着丝衣罗裙一亮相,得了个满堂彩,那边厢新老板披条碧色斗篷一出场,也博个满堂红。如此几天下来,新老板对程老板是步步紧逼,一步不让,使程老板实在大为光火。这个仅比自己小六岁,穿着男子衣服天天到剧场偷学戏的丫头,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最强劲的对手。难道她真心要一洗当年不收她之辱?
大致1925年,北平城的戏台上,突然出了一位新角儿,是个年轻的坤伶。知情的人认识这个旗人家的姑娘,也是因为穷出来找口饭辙。她叫王玉华,跟姐姐一起学河北梆子,哥哥学二胡。后来迷上了程砚秋先生的戏,这位玉华姑娘是个执着的人,她立志要学程派,谁也挡不住。
傍晚的北京华乐戏院门口,人山人海,今儿晚上要上演程先生的戏,真是一票难求。人群中有一个身材瘦小的小伙子,神色显得不太自然,“他”一身短打扮,戴个鸭舌帽,故意将帽沿深深压下去,几乎完全盖着脸。“他”身后,还有一位个子稍高些的小伙子,俩人一前一后拐进戏院大门,顺着墙边坐在二楼一个拐角的位置。台上一响开场锣,那位矮些小伙子立刻将帽沿向上推了推,啊,“他”原来是玉华姑娘! 她忘情地盯着台上程先生的一举一动、一唱一念,一颦一笑,慢慢地她也伸出了兰花指,揣摩着程先生的动作,竟然也轻声和唱起来。就这样,玉华姑娘一句一句、一出一出,居然将程先生的戏全学到了手。跟她一起偷学的二哥,也将伴奏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两人私下一合,完全能以假乱真,一个大胆的想法悄悄地在玉华姑娘的脑海里成形了。
二
北京的冬天不大好过,风尘大,极冷,街上的人行色匆匆。位于北京珠市口的开明戏院门前有十几个人在观望,咦,奇怪,挂的戏码是程派的,演员却从不认识,一位叫王玉华的大名写在头牌的位置。他们哪里知道,玉华姑娘为了这场演出,已经攒了小半年的钱,她的师傅钱则诚先生也出资资助租借剧场,这才玉成了她在北京当时最大的剧院演出的好事。
在首场演出中,玉华姑娘的师傅钱则诚请来了大名鼎鼎的齐如山先生。谁都知道,这位齐先生与梅兰芳、程砚秋两家都有深交。请他来看戏,王玉华与钱则诚师徒当然是有用心的。
齐如山欣然应邀,看了玉华姑娘的《贺后骂殿》大为震惊,这孩子太像程老四了,不仅像在皮肉,更是形神俱似,骨子里就是冰的。齐先生成人之美,领着玉华姑娘登了程砚秋先生的门,“老四,这姑娘难得啊,做派唱腔都极像你,收了吧,肯定不让你失望”。程先生吟哦片刻,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叫王玉华的姑娘,瘦小、灵秀,一双眼睛细长,向上挑着。削肩、颔首,不卑不亢,气质非常凛冽。是不错,程先生心下也叹了一声,可惜啊,他对齐先生拱拱手,实在是因为早有规矩,不收女徒,就这样无情地将王玉华一颗火热的心拒之门外。“干脆,程老四不收,梅先生是一定会收的,你天分这样好,日后必有大出息。”齐如山极力推荐,玉华姑娘只得投奔了梅先生,改名玉兰芳。
梅先生是个厚道人,他收下玉华姑娘,这是他的第一位女徒弟。她是个用心的学生,可不管她如何用心,总有种冷寂的气质,跟梅派的雍容华贵有点不入格。而当日的玉华姑娘,现在的梅派玉兰芳,都只有一个信念,要唱程腔。
实在拜不到程先生本尊,那就拜程先生的老师,玉兰芳一头磕在程砚秋的老师王瑶卿的门下,又跟着王瑶卿学程派。学了新戏,又重新学习了自己偷学的程派戏码,玉兰芳的表演日渐成熟起来。她算了下日子,找了一个黄道吉日,拉开了大幕。
1930年,仅二十岁的玉兰芳正式改名为新艳秋,大明大放唱起了程戏。这可轰动了京城,一个坤伶学程先生,能学得像么? 能有那种韵味么? 好奇的观众成群结队赶往剧院,这一看可不要紧,玉兰芳的表演一下子紧紧地将观众的眼球抓住了。二十岁的她正是最美好的时光,年轻、漂亮、多情,加之她数年来的勤学苦练,将程派的意蕴深刻领悟了,在台上,她绽放出耀目的光彩。天道酬勤啊! 虽然,玉兰芳这个心机很盛的女子做了“偷戏”这样让人不齿的事情,但她的成功毕竟是一日一日、一时一时苦学苦练得来的。那一身的“玩意儿”是骗不了人的,更是“偷”不来的,就像玉兰芳自己所说的那样: “每天去偷戏,又怕被人认出来赶出戏院,于是扮成男子。学了戏,一路走,一路记,回了家再困也不能睡,赶紧复习今天晚上偷学的戏,一会儿就天亮了……”她不知道这样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咬着牙,横下心,挂出大牌,任人指骂,凭谁唾弃,这是怎样的决心和勇气呢? 在旧she会,一个弱女子,敢于跳入舆论的洪流,做扑火的飞蛾,临深渊而不惧,我猜,她是打算与这个残酷的尘世拼个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往日的玉兰芳,今时的新艳秋。她不再是只租个剧院唱唱程派就能满足的女孩子了,她岂能让自己这样不明不白、不红不黑。
三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北平时局动荡,……。程砚秋率“鸣和社”部分演员到上海演出。这正是个好机会,新艳秋趁程先生不在,“鸣和社”内部空虚,下重金收买演员们搭档演出,将程先生的剧本全本拿来排练,并重金聘请程先生专用操琴。这便是人尽皆知的“鸣和社倒戈”。程先生自汉口回京,一看自己的班社竟有一半儿姓了“新”,怒火冲天。新艳秋偷学戏他并不生真气,知道这个心机重、心气高的女子爱上了程派,学就学吧,于观众、于程派倒都是好事。哪里想到她居然偷了戏还偷人、偷剧本。程先生虽然是京剧界一代宗师,但也毕竟血肉之躯,碰到这样的事情,焉有不气之理? 可是,他哪里知道,一个被压抑了多年的女子一旦跳上了舞台,怎能随随便便将这光彩拱手相让。
无奈,程先生利用自己的号召力,重建鸣和社,以郝寿臣、侯喜端、李洪春、洪福易、周瑞安,王少楼、郭仲衡,姜妙香、程继仙、王又荃为班底,新聘傅小山、扎金奎、马连昆、刘春立和金少山等人,使“鸣和社”阵容愈加壮大。1932年1月1日,程先生登报启事,宣布改名,“艳秋”为“砚秋”,易字“玉霜”为“御霜”,以示玉洁冰清御风霜,大有一番与过往一刀两断的架势。之后,程先生远赴ou洲考察,历时一年六个多月,这期间,新艳秋又重金聘请程先生班底为她托戏,“鸣和社”再次被分散。
“挖墙脚”的效果不言自明,新艳秋在京城一下子红得发紫。一是因为程先生不在京,观众们太过思念程派表演,二是,当然不得不承认新艳秋的戏功扎实,做、表、唱、舞无一不令人叫绝。她领悟到了程派的精髓,加之她本身就是女性,更容易塑造女性。
1933年6月,程先生回到北平,“鸣和社”只留下几位老伙计守着,大部分人早已跟着“新老板”混饭吃去了。程先生此次不惊不慌,他下决心要将“鸣和社”好好整治。
在人员上,他除了恢复1930年原班外,又先后邀请了赵桐栅(芙蓉草)、李多奎、俞振飞、钟喜久、钟鸣岐、陈丽芳等名角儿,琴师周长华、任志林、穆铁芬,鼓师白登云、杭子和,另特意请刘莲荣、谭富英、陈少霖加入,而使“鸣和社”名角汇集,保证了能够连排新剧,并对优秀传统剧目进行细致的革新创造。
而此时的新艳秋,早已是羽翼丰满,媒体将她与雪艳琴、章遏云、杜丽云合称“四大坤旦”,并担任当时的“坤伶主xi”。荣誉接连而至,新艳秋也算得到了承认。三十年代她移师上海,长驻在沪演出。她不仅成为了舞台中心的红人,更是很多达官显贵们追求的对象,新艳秋的历史当中,不能缺少这些人,在那个社会中,如果没有这些人,一个坤伶只靠唱戏,如何能维持? 更遑论红与不红了。世事艰难,捷径上也有陷阱啊!
从此,程砚秋、新艳秋两位老板,一位在京,一位在沪,按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人生当中就是有很多戏剧化的桥段。程砚秋到南京演出的时候,新艳秋正与……曾仲鸣交好,曾仲鸣怂恿新艳秋到南京与程砚秋打擂台,并以他当时在南京的势li力保新艳秋完胜。于是,就出现了在文章开头的那一幕。程老板与新老板金陵一zhan铩羽而归,心里除了悲愤,当然还有哀叹,他初次尝到失败的滋味。想当初,他师出梅兰芳,不也与梅先生打过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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