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座房 / 开普饭

小时候，我家的邻居是全福爷。他居住的几间青砖“戳斗房”，是爹娘分家分给他的。这房外面是青砖，内墙是土坯，房顶是平的，每年过完了麦收，要抹一次房顶，不然雨季到来会漏雨的。

这全福爷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他是我们队的生产队长，操心着整个生产队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他一年四季带着大家伙辛勤苦干，好让大家能够吃饱。为了浇地省水，他从外地学了生产浇地用水管的技术，创建了村里第一个塑料水管厂。这水管用的材质是聚氯乙稀pvc，厚实不易被扎破，成本还低，浇地的时候带上几盘，根据地的远近随意卷动水管，又方便又省水。再也不用挖露天的水渠，省下不少人工。很快全村人都用这种水管浇地，附近村民看见了也来购买水管。我们队塑料厂生产的水管供不应求，全福爷听从村干部的指示，把生产技术传给了别的生产队。很快，各个生产队都有了自己的塑料水管厂，四邻八村、外乡镇、外县、甚至外省的客商都来购买。相对于别的村来说，我们村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年终结算，村民还可以分些零花钱。

1979年改革的春风吹暖大地，在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指引下，我们村在1981年也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分地到户后，村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种好责任田后，大家把精力用到了塑料生意中来。没有资金，就几家合营，找亲戚朋友借钱办厂。一时间，塑料厂如雨后春笋般，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大家生产出来水管，就摆在大街上，等外地客商挑选购买。

全福爷承包了我们生产队的塑料管厂，由于他的技术好，生产的水管自然质量也好，加之他又有商业头脑，他的厂子成了全村里最红火的厂子。

全福爷手里有了钱，决定盖一所新房子。老房子没舍得扒，他想留个念想，就在村里批给的庄基地上“挖槽”（就是在地基上量好尺寸，按尺寸用白灰撒灰线，按照线挖出半米左右的槽沟），一天吃了晚饭后，全福爷把轧场的碌碡卸了轴枷子，绑了四根大木棍子，一个砸地基的“夯”就做好了。不一会儿，乡亲们纷纷走过来，八个壮劳力，每两个人抬一根棍子，全福爷吆喝着夯歌：“大家伙儿抄起了夯呀，一夯挨着一夯呀，脚底下走得稳呀，手里头不要慌呀……”大家在夯歌里抬起夯，全福爷每唱完一句，大家和上一句“唉嗨嗨吆呀”，一夯挨一夯整齐地砸着。砸一圈下来，就有别人替换一下，全福奶奶领着几个前来帮忙的妇女给大家递上大碗茶，瓜子花生之类的，大家说着笑着，夯歌里夹杂着大人们吼叫小孩子别乱跑的吆喝声，让乡村的夜晚充满了欢笑。

砸地基不用叫人，夯歌一响，乡亲们自然都来；砸完地基，没有多余的客套，大家自动散去，因为你家有事我来帮忙，我家有事你自然来帮忙，淳朴的民风让乡亲们习惯成自然，没有了客气的必要。

没多久，全福爷的红砖大瓦房盖好了，在村里算是最好的房子了。

最喜欢全福爷“倒碱”了，我们当地风俗，一家盖房，街房四邻，甚至整个村子的乡亲们都来“压碱”，说是这样盖的房子稳当，不会倒塌。盖好了房子，主人会给凡是“压碱”的人家，送去一碗肉菜和三个馒头，这是“倒碱”。全福爷担着两桶肉菜，全福奶奶挎着一蓝子白面馒头，给“压碱”的乡亲们送到家里，说着感激的话。等妈送全福爷两口子出门口，再进来的时候，我早偷吃了一个馒头半碗肉菜了，妈一进门，扔下一句“馋猫儿，别噎着!”就忙着干家务活去了。

全福爷的厂子也有二、三十个工人了。他在工业区里盖了一片楼房，办了个停车旅馆。

全福爷这次盖房，谁也没惊动。他直接承包给了“盖房班”建筑队，连工带料，什么也不用管，他只根据工程的进度结账就可以了，他盖房办厂两不耽误。虽然心里怀念唱着夯歌砸地基的热闹，可大家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当几个人用，别说不好意思叫人家，就是叫也真不一定来得了。一年下来，全福爷搬进了新楼房，住进了有卫生间的楼房里，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逢人就讲：“幸亏赶上了好年代，要不是国家的好政策，这样的日子想也不敢想呀!”。

谁知好景不长，几年过后，全福爷经常肚子疼，咳嗽得厉害，去医院一查，让医生留在了医院里。医生检查后确诊肺癌晚期，十二指肠溃疡糜烂。医生分析说全福爷是长期在有污染的环境里生活，加上吸烟喝酒，饮食没规律，作息时间不稳定，造成了身体透支，免疫力下降，导致癌细胞侵入。

全福爷自己心里也明白，整天起早贪黑，别说按时睡觉了，就是一天三顿饭，也没个准点吃，饭吃到一半来了客户，能让人家等着吗?等忙完了饭早凉透了，随便吃几口对付饱了就算了。这还没什么，市场里人们卖剩下的货底子，谁不是点着烧了完事?外地人本地人做饭，烧火炕，谁有时间拾柴禾，不都是烧塑料吗?村子里整天黑烟滚滚，洗的衣服晒在外面，晾个被子，落上黑烟灰根本不稀奇的。最难闻的是各种气味，焚烧塑料的气味随时都有。还有由于人们的生产技术不先进，塑料要想除掉油污，需要大量酸碱沤泡，有油污的塑料，先粉碎一遍，再用硫酸或火碱沤几个小时后，（油污多的甚至沤一夜），再用净水冲着粉第二遍，大量的污水流入池塘河流，很快水就被污染，污染的水源散发着难闻的气息，除了苍蝇蚊子，根本没有鱼儿青蛙等生物。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时间长了能不得病吗?

好在国家意识到了保护环境的重要性，环境治理迫在眉睫。2011年，一场整治水粉塑料，治理“散乱污”小企业的行动开始了。

在这场“一打双清”的行动中，县政府、镇政府各村村委会，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首先从源头卡住了污染塑料的进入。在各个要路设置关卡，未加工的塑料绝对不许进来，一旦发现立即扣押。

其次是清理辖区内所有垃圾，几十年没动的各种废弃塑料和垃圾散发着各种气味，包村干部下达通知限期清理，逾期不清理的政府派专人清走。

最后各个村街街道指派专人管理，隔不远就有垃圾桶或垃圾存放点，一天一清理，务必保持一个整洁的环境。

经过大家不懈的努力，现在我的家乡天蓝水绿，空气清新，街道两边树木成行，冬青四季长绿，干净漂亮。

全福爷没听从医生的劝告，从医院里带着药回到了家里，一星期化疗一次的他，感觉到了自己时日不长，非要回家来住。他看着窗外干干净净的街道，呼吸着没有任何难闻气味的空气，跟老伴慢悠悠地念叨：“我从外地给人家打工，偷着学了生产水管的技术，带着乡亲们挣了钱。可我没想到会污染了环境，多亏了国家的好政策，几年下来，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又治理好了，不然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现在好了，又给后辈子孙留下了碧水蓝天，就是走，我也能闭上眼了。”老伴儿眼里含着泪勉强笑着，递过来药：“别瞎说了，现在都好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全福爷没有接药，望着楼下大街上新种的“龙爪槐”笑着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