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凤凰变成了一只鸟

我打算讲一个离奇的故事。八月初休假去凤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鸟。我本来是不会变成一只鸟的。当时住在沱江边一家客栈的四楼,客栈的阳台上有一个蛋壳状的藤椅。我扔下背包,扎进藤椅再也不想起来。坐在那儿可以俯视沱江,江水虽然算不上清澈,但也不怎么混浊,跟我们对生活和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差不多,把江对面依山而建的房子倒映在水里,在波光中影影绰绰,有一种海市蜃楼的朦胧美。

我觉得这蛋壳状的藤椅设计得挺好,躺进去很舒服,人倦缩在里头,感觉既安全又平静,也许人在母亲肚子里就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起身的时候,陷在那儿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用力挣扎了一下,忽然发现两侧长出了一双翅膀。

我大叫了一声。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发出的是鹅一样的叫声。我猛一用力,人像一根萝卜一样从藤椅里拔了出来,往前冲了几步,从阳台上直直地摔下去。我双眼紧闭,以为自己完蛋了,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像《百年孤独》里的俏姑娘雷梅苔丝,悠悠然飞了起来。

我是从张家界过来的,在张家界看到那些平地而起的石峰,我想起梁羽生小说里的武林高手,可以左右脚互相踩着脚背飞上悬崖绝壁,虽然令人羡慕,但他明显是胡写一气,一点物理学常识也不要。不过当时我真的渴望能能变成一只鸟飞上石峰顶,如果有人也能这样,我们就一起在峰顶的石板上表演下棋。没想到到了凤凰真的成了一只鸟。

变成了一只鸟的我张开翅膀,身不由己,腋下生风,掠过江面,擦过屋顶,从熙熙攘攘的人们头顶飞过,但他们谁也没有看到我。我想一定是我像美国的“黑鸟”战机具有隐身功能的缘故。开头我怕掉下来,拼命拍打着翅膀,后来想起老鹰飞翔不时抖一下,就可以滑得很远,我尝试了一下,果然比老拍打着翅膀轻松了许多。

我得意地从一条巷子上头滑过时,看到几个玩耍的小孩。我收起翅膀,降落在离他们约十来米的地方,走过去端起照机要给他们照相,两个女孩掉过头不理我,男孩则像士兵立正一样站在我面前:“你给我照吧,五块钱!”

我像呛了一口水。我只是变成一只普通的鸟,没有变成鹭鸶什么的,要不然估计就不会呛着了。我压根没想到他会问我要钱,这简直跟一头猪下蛋一样荒唐,他又不是可以做成蜡像展览的名人。不知道是不是他母亲教他的。这么小就钻进钱眼里,一点也不好。我不想给他钱,也不想拍一张他貌似一脸天真的照片,标上“湘西男孩”拿回去展示。我对他摆摆手,他怏怏地和那两个女孩离开了。

我很少有机会出去,所以每次出门都喜欢带着一个小相机,把好看好玩的东西都拍回来,一年半载后看相片等于“故地重游”。但我只是勇气可嘉,照相的水平让人不敢恭维。到处乱照其实风险挺高。我有个朋友跟我有同样的毛病。他有一次到台湾,在邓丽君哥哥开的“筠园小馆”吃饭,上厕所时用挂在胸前的相机对着小便器正卡嚓,有个男人推门进来,怪怪地看了他一眼,嘿然而笑,笑得暧昧而邪恶。这哥们心里叫苦,知道对方一定误会了,大概把他当成了“变态佬”。他其实是觉得那个“无水冲洗”的小便器挺新鲜,搞不清它的原理,想拍回去请教别人。这情形有点像那个著名的笑话:一个被尿憋急的男人站在路边打算“放水”,一个路过的警察从后面拍他的肩膀,他赶紧把裤链拉起来,冲警察嚷道:“我看看自己的家伙也不行吗?”这哥们从厕所回到饭桌时,还忍不住哑然失笑,让满桌的人纳闷他上了一趟厕所怎么成了“神经病”。

我还从来没有因为拍照被要过钱,重新飞起来的时候有点气恼,但并没有太影响心情。我发现不长翅膀是人最大的先天不足,当然有了翅膀也会带来许多麻烦,比方可能要建更多的摩天大楼,而且要建成像树的样子。不过从天上看地下完全是两码事。我看到沱江穿城而过,颜色有点青中带黄,像一条蟒蛇缓缓爬行,两边的房屋高低错落,全都是瓦盖的屋顶,不少屋檐下还挂着红灯笼,有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游人衣着鲜艳,花花绿绿,像星散在草原的羊一样四处闲逛。在一处街口,我看到一个摊档,却看不清楚卖的是什么。我好奇地从屋顶飞下去,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布鞋摊。

我拿起一双鞋子端详。它与其说是鞋子,不如说是一件工艺品,以前看过冯骥才的一部叫《三寸金莲》的小说,大概“三寸金莲”就是这样的吧。我犹豫着要不要买一双回去,虽然穿不了,但可以挂在墙上,但把一双鞋子挂在墙上,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呢?于是又放了回去。在我“心大心小”的时候,摊主像一只猫等着一条鱼,巴巴地看着我。

摊主头发斑白,皱纹纵横,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她猜她可能有七十岁了,要不然就八十,不过就说九十岁也不奇怪。人过了六十,像一只马铃薯跟另一只马铃薯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我每次看到书里或报纸上写某某“约莫三十五六”或“看上去四十七八岁”就生气,觉得纯粹不过脑子乱写一气,测骨龄也做不到这么准确。

看着摊主鸡皮鹤发的样子,我心念一动,退了几步,对着她端起相机。她的脸像拉闸一样唰地暗下来,她用土话嚷道:“你不买我的鞋,你又想照我的相。你不能照我,我又不是坏人!”她一边喊着,一边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

我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像被火钳烫着一样放开相机,转身快步离开,飞起来时我的右脚擦着地面,疼得差点摔下来。老人在背后不停地嘟囔:“我不是坏人,你不能照我!”我扑楞着翅膀,满头雾水,难道只有坏人才照相吗?到底是因为没买她的鞋不能照她的相,还是因为她不是坏人,不让照相。我后悔刚才没有先买一双鞋,但难道给了钱就甘心情愿做一个坏人吗?看来钱真的是一种让人堕落的东西。

小孩照相要钱,老人照相也要钱,难道这是凤凰古城的“潜规则”?记得要来凤凰时,有人说凤凰的商业味太浓,去那儿玩没有什么意思。看来真的是这样。我越想越沮丧,翅膀越来越沉重,好几次差点碰着树梢和屋檐,我终于扇不起来,只好落下来,一路步行。街上人很多,挨挨擦擦,乱糟糟的。我在古城入口处喝了一杯擂茶,味道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商店的招牌太花哨,传说中家家户户门口那些有文化的对联一副也没有看到;沈从文故居进去又出来,不记得里头有些什么;还有杨家祠堂里的表演,装神弄鬼,算什么东东呀!我要是戴个傩面,跳得恐怕比他们还好看。

我兴味索然,想早点回客栈休息。往前跑了几步,收刹不住,差点摔了一跤,惊讶地发现翅膀没有像原先那样伸出来。我想拦一部车,半天也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只好继续步行。太阳像一只火盆直接顶在脑袋上,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走几步就得捏住前襟抖一下。我觉得自己成了一条脱水的鲶鱼。疲惫不堪地从一家银器店前路过时,我看到一个男人端坐在“冂”型柜台的中间:先是看到一个半秃的脑袋,头发花白,架着一副眼镜,然后看到他右手执着焊枪,左手夹着银饰,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地干活。

我站在门槛边看了半晌,店主好像没看到有客人。他稳坐在店子中央,视若无睹的样子,颇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我觉得这画面挺有意思。但因为已经两次碰壁,不敢造次,我惴惴不安地问道:“老板,我可以给你照张相吗?”

男人没作声,甚至眼皮也不翻一下。莫非是个聋子?可聋子开什么店呀!我想他是不是要跟我要钱,还拿不准要多少合适。我在心里说,如果他问我要钱,我就“问候”他先人。差不多过了一年——当然也许只有几秒,只是感觉很久,我打算离开,甚至脚步已经抬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嘴巴忽然张开,他的脑袋圆乎乎的,嘴巴一张开,就像一只榴莲裂开一道口子。我听到他嘿嘿一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随便照。”

我端起相机,手忙脚乱地按着快门。这个男人简直是凤凰最帅的男人,这间商店是凤凰最好的商店。看来这里的人并没有都钻进钱眼,并不是所有人都见钱眼开。其实凤凰挺好。外面沱江流水哗哗,两边柳树依依,空气中有一种甜滋滋、香喷喷的姜糖味道。还有刚刚走过的巷子,那些光滑的青石板、墙跟长着青苔的的青砖夹墙,让人仿佛穿越到一个世纪前的光阴。那些挑着腊肉、野蜂蜜和鱼巴虾米的小贩,神情憨厚,不正是沈从文小说《边城》里的湘西买卖人的样子吗?

我从银器店出来,觉得身轻似燕,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飞出去,居然没有摔倒。我重新变成一只鸟,晃晃悠悠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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