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讲古之廿九)一个能干的“首都市长”戴了顶“风流帽”

山东的渤海郡和即墨一带盗贼蜂起,张敞给皇上请愿:我姓张的不敢惜身忘命,只要您老人家批准,我一定会将那些残暴的家伙绳之以法,保护好那里的百姓。(“臣敞不敢爱身避死,唯明诏之所处,愿尽力摧挫其暴虐,存抚其孤弱。”)
 
皇上同意了他的请求。张敞到即墨后,发布悬赏令,对当了强盗“反水”捉拿同伙的一律免罪,并向上级报告任命了数十名缉盗有功的官吏当“县长”,很快就平息了盗贼作乱的局面。
——《汉书·张敞传》
点评:这个张敞,就是那个给老婆画眉毛出名的西汉“首都市长”(京兆尹),他其实是一位一等一的能官。
历史有时真的挺“搞”的,并不是人们普遍认知的样子。
“京兆尹”是京畿重地的“主要负责人”,虽然跟“省长”(郡太守)同级,但就像女士的背心和乳罩,位置虽然一样,但重要性不同,因此京兆尹青史留名的很多。
唐代诗人韩愈也当过京兆尹,留下了贾岛因低头吟诗琢磨用“推”还是用“敲”而冲撞他的美谈。张敞当“首都市长”时,也有一个“五日京兆”的故事。
张敞祖籍山西,祖父在陕西当郡太守时成了陕西人,他的父亲当过光禄大夫,相当于副国级的“咨政委员会委员”之类。他称得上是天潢贵胄,“画眉”的“风流轶事”与其“纨绔习性”不无关系。
张敞原本在基层做乡官,后来经考核当上了京都一个叫“甘泉”的粮库主任(仓长),后来又升为负责皇帝车队的“队长”(太仆丞)。
这时候汉昭帝去世,因为没有儿子,他的侄子、分封的昌邑王刘贺继承了皇位。这货不懂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立即任命自己的跟身马弁之类。
张敞写信劝他:您一个小地方的封王刚继承皇位,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辅国大臣还没有褒赏,这样搞会出事的。
说他乌鸦嘴也好,说他料事如神也好,才十几天,屁股没坐暖龙椅的刘贺就被权臣霍光给废了,西汉的好皇帝汉宣帝刘询被扶上位,“仗义执言”的张敞被提拔当了豫州的一把手。
他切谏的“死性”不改,继续频繁进言,考虑适岗性,宣帝提他当了类似“监察室主任”的太中大夫,专门负责收集和处理意见建议(奏折文书)。他不久就得罪了把宣帝扶上位的霍光,皇帝对他倒还信任,让他到废帝刘贺的发落处当了地方官。
张敞
不可一世的权臣霍光死后,终于亲政的宣帝举棋不定,对其兄弟子孙升升降降,一时安抚一时贬落。张敞给皇上献计,应给他们崇高礼遇,不要给实权,这样有名有份,他们就不会有畏惧之心,也就不会有贰心造反了。宣帝虽然觉得他说得对,但并没有采纳。
这老兄大概认为自己心底无私,给皇上出谋划策多了,把自己当成了国师,竟干预起皇帝的“家事”来。
胶东顷王刘音的母亲王太后喜欢外出游猎,张敞引经据典,用秦昭王喜欢靡靡之音,王后叶阳不听郑国的音乐——那时候普遍认为郑国的音乐属于淫邪之声;用楚庄王喜欢狩猎,夫人樊姬不吃野生动物的例子来劝说。
你还别说,真起作用,王太后再也不出去打猎了。
过去有“文死谏,武死战”之说,进谏的风险是很高的,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但掉脑袋还是有人争先恐后去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死谏属于皇权体制的政治伦理。
皇帝是天子,奉天承运,臣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进谏就是谏官的职责,怕死而不谏,等于临阵当逃兵,因谏而死,死得其所,还能青史留名,一个人真的要为“名”而死,会比为“利”还勇敢——这也是那些好皇帝敬畏历史的一个由来。
说到张敞,虽然他频频进谏,却没有掉脑袋,甚至说没遇到什么危险,只是因为他为人聪明。历史上进谏而死的,往往不是因为所说的事,而是因为不会说话。
张敞很会说话,他劝说王太后不打猎,举的都是以前那些好皇后为了宗庙社稷以身作则的例子,要是他拿褒姒、妲己这种反面例子劝对方,脑袋可能早就不在肩膀上扛着了。
张敞能干,主要是在治盗上。自古以来,“治”与“乱”都是百姓评判历史的最根本尺子,而“乱”的一个标志物就是贼盗。各地的地方史志,都不少各种与盗寇有关的记录;过去农村的民房,都有专门的望楼炮楼,也与防御盗贼有关。可以说直到民国,能治盗就是地方官的第一功德。
农村防盗的炮楼
张敞在山东治盗,他管辖的山阳郡人口并不少,共有九万三千户,五十多万人。放在两千年前那个交通不便、资讯不通的环境,没点本事还真不行。
张敞后来当了“首都市长”,留下也是治盗政绩斐然的美名。
天子脚下,首都地位的重要自不待言,其复杂也非别处可比,为了镇得住,一般都是世代官宦出身的人充这个职,但“久者不过二三年,近者数月一岁”,就弄得灰头土脸,因为这样那样的罪名过失被罢免(“辄毁伤失名,以罪过罢”)。
当时“首都市长”换得就像跑龙套、走马灯。长安城里盗贼蜂行,治安乱得一塌糊涂,做买卖的叫苦不迭(“京师浸废,长安市偷盗尤多,百贾苦之”)。
张敞之前的“市长”叫黄霸,黄霸并不是碌碌之人,他原是颍川的太守,以全国考核第一名担任“首都市长”,干了几个月就搞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打道返回颍州。
皇帝把张敞找来,问他搞不搞得掂?
张敞说:没问题。
张敞上任,雷厉风行。盗贼额上无字,可以说是盗民不分,他微服私访找到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一摸清那些“闾里以为长者”的贼头情况,将他们弄来,威逼加利诱,要他们将各自手下统统找齐才能赎罪。
他不仅决策正确,还讲究方法可行,为了不打草惊蛇,聘请贼头到衙门当官差,要他们设宴庆贺,贼头偷偷在自己手下的来客衣服上做记号,出门时一一擒获,一天就抓了一百多人,拔起萝卜带出泥,审讯时有的一个人就供出上百人。
京都从此“天下无贼”,晚上再也听不到报警的鼓声。
张敞的确有几把刷子,京官难做,他居然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九年。直到因杨恽案惹上麻烦,随后留下了那个物议纷然的“五日京尹”故事。
杨恽也是历史上的名人,他是司马迁的外孙,本来封侯位列九卿,因为与同僚不对路,对方告他拿皇帝开涮,被贬为一介平民。
他也是文人做派,给朋友写了《古文观止》里那封著名的《报孙会宗书》,被认为他身为获罪之人,居然还悠游自得,实属“大逆不道”,被腰斩处死。
张敞与杨恽来往密切,有人上奏罢免他。杨恽案受连累的人很多,其他人罢免的奏折皇帝都批下来了,唯独张敞那只靴子迟迟未落下来。
杨恽被诛
虽然正在接受审查期间,但由于没有停职,张敞仍然在岗做事。他吩咐手下的“公安局长”(“贼捕掾”)絮舜查案,没想到这老兄开小差跑回了家,还对来劝他的人说:“我为他出的力多了去了,他顶多再干四五天,还这样支派人?”(“吾为是公尽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
张敞心里自然不痛快,叫人将絮舜抓了起来。那时候都在十二月执法行刑,没几天就要过年,办案的日夜审讯,将絮舜定了死罪。行刑前张敞派“秘书长”(主簿)对絮舜转话:“老子还当五天的京兆尹又怎样?你能活得过这十二月吗?”(“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
有人认为这事让张敞大为减分。要说冤,絮舜也的确有些冤,他当时不想办案,可能是觉得十二月快过了,长官自己还不知道能再干多久,派活纯属多事。而张敞却觉得遇到这么个狗眼看人的下属,实在窝火。
张敞后来给皇上写过一份检讨书,他说我杀絮舜的确是执法不公,犯了国法,愿意接受处死。絮舜一向为自己所器重,在其提拔问题上一再挺他,只是因为有人提出要罢我的职,叫他做事就撒手不干,说我是“五日京尹”,忘恩负义,如此势利,搞坏风气。(“舜本臣敞素所厚吏,数蒙恩贷,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便归卧家,谓臣'五日京兆’,背恩忘义,伤化薄俗。”)
评价历史上的人和事,应还原时代。那个时候属于人治,有罪没罪,罪轻罪重,虽有律法,但凭的是长官的自由意志。从人性的角度,像张敞这种“你搞我,我先搞死你”的心理,其实代不乏人。媒体曾经报道,某位官员就在大会上宣称:“谁要敢告我的状,我下台前一定先把你免了。”
张敞杀絮舜给自己惹了麻烦。第二年立春,朝廷每年这时候都会派出的“司法督察组”了解冤假错案,絮舜的家人载尸喊冤。皇上想放张敞一马,先以他牵连杨恽案,将他贬为平民,罢免的圣旨一到,张敞把官帽一摘溜之大吉,他滥杀无辜的罪自然也就无法追究了。
俗话说,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相反人要有本事,却像金子总会发光。张敞罢免“首都市长”才几个月,京都盗贼又如野火再起。
皇上派钦差找到张敞家里,老婆哭哭啼啼以为是来抓人的,张敞呵呵一笑:“我身为平民,要捉我,'派出所民警’就行了,现在钦差亲自来,皇上是让我重新出山。”(“吾身亡命为民,郡吏当就捕,今使者来,此天子欲用我也。”)
张敞果然是治盗高手,他先是被任命为冀州刺史,很快就将贼头缉拿诛杀;又拿包庇盗贼、为非作歹的皇亲国戚开刀,亲自领着几百辆警车军车,将广川王刘海阳的王宫团团包围,将其同族宗室的刘调抓住砍了脑袋,挂在门楼上,皇上接到报告将广川王除去封号。
冀州的盗贼治住后,张敞又调到太原郡,就像明矾放到水里,很快也治安肃然。
史书评价张敞,为人聪明机智,赏罚分明,见到恶人就抓,但时常将法律丢到一边,给予宽大处理,彰显善行,并不一味使用重典。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金刚手段,菩萨心肠”吧。
历史上的张敞,以给老婆画眉,用“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反怼皇帝而出名。因为个性太鲜明,特别是沾了“作风轻浮”的名,官运不好,一直到死也未能位列公卿,只是个郡守级。晚年时皇上曾想让他当太子的老师,询问前将军萧望之,萧望之认为张敞的确有能力,当得起治理烦乱的重任,但太过轻浮,当太子老师不合适。
这叫什么事呢!“画眉”乃夫妇之道,原本就是冤案,但这就是历史。所以那句“树正不怕影子歪”未必是对的,因为人性总是喜欢捕风捉影。

史册如茶可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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