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蛄曾是儿时宠
我一直觉得“蝼蛄”不像是南方的叫法。因为以“北方方言”为通用语言,很多动物的大名都是北方的叫法,南方则大多有音无字。我老家把“蝼蛄”叫做“孖狗”——约略是这两个字。
有一种“地狗”,跟“孖狗”长得很像,但个头大很多,不在田里而在旱地才有。念小学时“勤工俭学”,在学校的后山种甘蔗——不是为了收获,只是为了证明“人定胜天”和让学生“保持劳动人民本色”。因为山上太旱,我们要从山脚的河沟里抬水上山浇灌,那些甘蔗像侏儒一样长不大,只有拇指粗,还常常被白蚁和地狗啃得只剩下一层蔗皮。我们劳动时经常“不务正业”,把水抬上山不浇甘蔗,而用来灌地狗洞,半桶水下去,一只肥胖的地狗就会爬出来。
说回蝼蛄。有句著名的俗话:听见蝼蛄叫还不种庄稼了!但我相信不会真的有人因为蝼蛄叫就不种庄稼,除非是个“假农民”,这就跟不会有人怕噎着就不吃饭一样。但说明在大家的印象中蝼蛄属于害虫。我没有听过蝼蛄叫,说准确些,我应该听过,但不知道叫的是蝼蛄。夏秋季节,夜里各种鸣虫唧唧呖呖,或吟或唱,或长吁或短叹,一片天籁,但除了蛙声,我搞不清到底叫的是什么东西。
古人误把蝼蛄叫当成蚯蚓。蝼蛄与蚯蚓都依赖泥土而生,却形如前世冤家。蝼蛄喜欢霸占蚯蚓洞,后者只能逆来顺受,它“既无爪牙之利,又无筋骨之强”,对这种以“爪牙之利”为长的侵略者无可奈何。因为蝼蛄“当”了蚯蚓的家,人们误以为是蚯蚓在叫,连唐代的韩愈也上当受骗,写诗说“廉纤晚雨不能晴,池岸草间蚯蚓鸣”。
同样犯错的还有与他同时代的顾况和宋代的舒岳祥,一个说“夜夜空阶响,唯馀蚯蚓吟”,一个说“蝼蛄擘地走,蚯蚓上阶鸣”。诗人诗兴一发,就不分青红皂白,但搞“自然科学”的也不比诗人聪明。古代著名科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蚯蚓“雨则先出,晴则夜鸣”;另一位“科学实验大师”葛洪认为“蚓无口而扬声”。他也许以为蚯蚓能像《天龙八部》中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会腹语吧?直到元代,有个叫俞琰的才明察秋毫,矫正蚯蚓“善长吟”的错误,严正地“指出”“蝼蝈鸣,蚯蚓出”,蚯蚓与蝼蛄混居一起,叫的是蝼蛄,不是蚯蚓。(“因与蝼蝈同处,鸣者蝼蝈,非蚯蚓也。”)
我自己并不觉得蝼蛄是害虫,村里人也没有这样的概念。毕竟蝼蛄不多见,不像蝗虫那样动辄“哨聚成群”。什么东西一多就容易成祸害,连钞票也一样。那时候没有“宠物”一说,但蝼蛄实际就是我的宠物。每次捉到蝼蛄我喜欢虚拳握在掌心,感觉自己像如来佛,它像压在五指山下的孙大圣,一双爪子非常有力,一下一下要拱却拱不出来,想象它不知道要多气急败坏有多气急败坏。蝼蛄喜欢躲在潮湿但没有水的地方,借着强有力的爪子,在干涸的稻田里钻出弯弯曲曲的洞。春天农人驶牛犁田,晒了一冬满是稻茬的稻田被犁开,经常会从地里把蝼蛄翻出来。
捉到蝼蛄我们如获至宝。蝼蛄对蚯蚓“鸠占鹊巢”,其实它们更应该“同病相怜”,因为命运如此“殊途同归”,都被用作诱饵,只不过一个用来钓鱼,一个用来诱鸟。蝼蛄是捕鸟最好的诱饵,可以说我们本来不想捕鸟,因为捉到了蝼蛄,我们才想到要捕鸟,就像一个人不想出门,因为买了一双新鞋才上街。我小时候没有钓过鱼,但不止一次用蝼蛄捕捉凶猛得一塌糊涂的伯劳。
伯劳简直就是“鸟为食亡”这个成语的注脚,蝼蛄是伯劳的美食,也只有遇到美食它才会那么不顾性命。捕鸟的行头很简单:一个用竹子编的鸟扣,连着一根用弹性十足的老簕竹做的柄,弯成一把弓,连着用绳子系着的机关:一节筷子粗的小竹管,别着一只灰褐色的活蝼蛄。只要伯劳一啄蝼蛄,鸟扣就会啪地扣下来。
鸟扣装在伯劳经常停留的地方。举凡凶猛的鸟兽都有很强的“山头意识”,认为“我的地盘我作主”,但没想到因此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做人也不能学它,不要总想着“占山为王”。在伯劳固定栖息的地方,刨开一小块草地,露出新土,把鸟扣安在那儿,让鸟能一目了然看到那只活蝼蛄:它被草梗别住腰,露着肚皮,两只爪子徒劳地不停挥舞着。伯劳虽然对蝼蛄这种古怪的姿态充满疑惑,但它对这只肥胖的虫子实在难以忍耐,尖嘴一啄,一道阴影划过,它发现自己已经被扣在罩子里。
蝼蛄作为诱饵,有一个好处,生命力特别顽强。一般捕鸟都是前一天下扣,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去取回,蝼蛄不吃不喝还会活着,不断地挣扎,吸引着伯劳的注意,忠实地履行着作为诱饵的义务。
伯劳
蝼蛄昼伏夜出,曾经有一只蝼蛄晚上爬出来时,遇到一个叫朱元璋的人。被元朝官兵追赶了三天三夜的朱和尚,逃到一处坟地在一棵松树底下呼呼大睡,那只蝼蛄爬到他脸上弄醒了他。朱元璋生气地抓起蝼蛄将它的头揪了下来,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追兵脚步。朱和尚又愧疚又感恩,找了一根荆刺把蝼蛄的头和身子接起来放回草丛里,急急忙忙逃走。那只蝼蛄活了过来。
这故事是我祖父说的。我原先不信,后来捉到蝼蛄一看,它脖子里果然有一根硬针。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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