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洞察人性幽微的达人
曾国藩克己养气,一辈子“戒急用忍,庄敬自强”,在人们心目中明显不是喜怒形之于色的所谓“性情中人”,但他对人性幽微却有着深刻的洞察。
1864年夏天,清军收复南京,曾国藩进城后不久,“千头万绪”之中,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打算开放秦淮河的灯舫。
江宁知府——当时的“南京市长”——涂朗轩是个理学名臣,闻讯大惊失色,急忙找到曾国藩,声称万万使不得,要出乱子的。
曾国藩哈哈一笑:让我先领略一下其中乐趣,再禁不迟。
曾显然是个信奉“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的人,叫了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等文人雅士一起泛舟秦淮。虽然战氛甫息,那些“舞榭歌台”已经像野草重生,他看到“画舫蔽河,笙歌盈耳,红楼走马,翠黛敛蛾”,一伙人玩到了第二天天亮。
回到官署,曾国藩把涂某叫来,对他说:你说开放秦淮会出乱子,我昨晚玩了个通宵,只听到歌舞之声,并没有什么滋扰之事。这行当养活不少人,似乎没有理由要禁止。
干戈刚止,曾国藩就“迫不及待”开放娱乐业,他显然明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道理。十几年你死我活的战争,人们流离失所,特别在金陵之战中,“伏尸百万,秦淮尽赤;号哭之声,震动四野”,久经战火之后,满目疮痍,百废待举,平头百姓恓惶畏葸,甚至于了无生趣。战争换来和平,和平需要歌声,用曾国藩的话来说,“笙歌彻宵,洵承平乐事也”,歌舞升平能在心理上给人们抚慰,舒缓神经,让生活更快地转入正轨。
从这一点说,曾国藩无疑是洞悉人性的高人。
读曾氏日记,看曾氏家书,无时不感觉他朝乾夕惕,不涉邪僻,是个自觉地“存天理,灭人欲”之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人性的了解。其实,无论是大忠还是大奸之人,往往都有这种洞幽烛微的“慧眼”,让他们做出常人所难以理喻的事。
大贪官和坤也有一件轶事:乾隆年间闹饥荒,朝廷下令开放粮仓救济灾民。和坤到一个施粥点视察,看到人们争先恐后抢粥的情形,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就撒到了粥里。
这种恶行恶状,简直令人发指。同僚下属纷纷谴责,千夫所指的和珅却有自己的理由:灾民都是快饿死的人,只要不是毒药,他们才不在乎粥里有没有沙子石头呢。这一把沙子,足以让那些不是灾民的人不再来占便宜。
往赈灾的粥里撒沙子,恐怕只有和坤这样的大坏蛋才干得出,但你不能不说,这么阴狠的招数,说明他对人性贪婪看得比许多人透彻。前些年也有经济学家反对政府建廉租房,认为如果一定要建,就一律不要配厕所。经济学家讲究“工具理性”,往往研究“问题”,忽略“主义”,这里不讨论他们要不要讲道德的问题,但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能不承认具有哲学上“存在即合理”的特性。
人性是种本能,就像有羞耻心的人会脸红,难以掩饰。我想起小时候过年给小孩发红包,家里大人都谆谆教导,别人给红包时要懂得推辞,才显得有家教、懂事。但那个时候孩子小眼睛发亮,实在太想要那个红包,于是你会看到十分喜乐的一幕:小孩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小手却早已把衣袋的口子撑开等着。
“孔融让梨”一直当成礼让的佳话,我却觉得孔文举小时了了,谁知道他不是为了获得大人的表扬,在“名”与“利”之间做一个选择呢。美国就有个叫哈里逊的总统,小时候家里穷,又不爱说话,大家认为他是个傻孩子。人们拿五分硬币和一角的银币放在他面前,只准他拿一枚,他每次都会拿那枚五分的。有个妇女问他:“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哪个更值钱吗?”
哈里逊说的话差点没把人噎死。他说,要是我拿了一角的银币,他们就再也不会把硬币摆在我面前了。
都以为在玩鹰,殊不知被鹰啄了眼。谁是傻子真不好说。
哈里逊的故事充分说明一个道理,人性不应该拿来试探。拿人性来试探的人,先入为主把自己当成君子,把别人当成要证实或证伪的小人,这样不仅不道德,而且危险。比如做房东的,故意丢一叠钱试探保姆是否贪心,或者恋爱中的女孩,让闺蜜去试探男朋友是否忠贞,每次听说这种事,我总是幸灾乐祸地想,保姆拿了钱不辞而别,或者闺蜜与自己男友做出不可描述的事情,那真是活该。
唐太宗李世民明白人性不可试探的道理。当皇帝的最在意别人是否忠心。有人给他出了个糟主意,叫他与大臣议事时假装发怒,谁坚持己见就是耿直的忠臣,那些曲意顺从的就是奸诈的佞臣。
李世民大不以为然,说了一通令后人“肃然起敬”的话。他说,君主是水的源头,群臣是水的支流,把源头弄脏了,支流怎么可能清澈呢?国君自己弄奸使诈,又怎么要求臣下耿直呢?
他忘不了“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我以至诚之心治理天下,看到前代帝王喜欢用权谋小计对待臣下,常常鄙视他们。
李世民有这种见解,所以成为古往今来著名的好皇帝。但他身处的那个大位,想不耍权谋跟韦小宝不耍流氓一样难。要把皇帝交椅传给李治时,他对英国公李勣不放心,临死前叮嘱儿子,自己先将李勣贬到甘肃叠州,要是他接受得很痛快,我死后你看他表现再提拔他,这样他就对你忠心耿耿了,如果不行你就杀掉他。(“彼才智有余,但汝与之无恩,恐不能怀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为后用为仆射,亲任之;若徘徊顾望,当杀之。”)
这个李勣真的忘身忧国,赤胆忠心,一直辅助李治,自己也得享天年。但他是随李渊、李世民父子出生入死、出将入相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对他来说,皇上这点小把戏恐怕照镜子也没有那么清楚。自己毫无二心,却被人主这样试探人性,不知道心里有没有“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的感觉。
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对李勣没有好感,因为后来李治要立武则天为皇后时他明哲保身,将之称为皇帝的“家事”,不置可否,认为李是一个“狡贼”,而李世民知道他唯利是图的本性,所以借助“一夺一予”就能成为恩怨,充分证明李是个无赖小人。(“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怀,一夺予之闲而相形以成恩怨,其为无赖之小人,灼然见矣”)
子非鱼,你我不是李勣,对历史每个人都只是“强作解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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