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25《 爷爷的兄弟们》(上)/轩诚清读
上期结尾:
另外,在家时,母亲、哥哥和我床连床,同住在一个窑洞里,哥哥的剩饭我都吃了。后来,我肺上也出现了问题,于是,停学在家,三叔亲自天天给我打青连霉素。打得过多,病虽好了,数十年间,我便再也不能打青链霉素,一打就反应。有一次,三叔给我打青链霉素,我满头上都起了疙瘩,所幸过了一会儿,疙瘩消去,三叔才放下心来。
是哥哥在警示和保佑着我么?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七
爷爷的兄弟们 (上)
爷爷的六弟兄中,我最不熟悉的是三爷和五爷。他们去世早,三爷去世时我还在襁褓中。听母亲说,有一次三爷在病床上,母亲抱了我去看他,他逗我笑,我果然笑了,这对病人来说是件吉利的事,三爷高兴地说:“孩子没被我吓哭,笑了,看来我还死不了呀。”但没过多久,还是死了。五爷是给二爷家漏粉条担水,叫辘辘把打到井里死的,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剩下二爷、四爷和六爷都活过了六七十岁,二爷还活到了八十开外,我便对他们都很熟悉。
六爷名书,大名文书,个子不高,是个瘦老头。年轻时卖过药,后来就一直在家种地。冬天穿着泛了白的旧棉袄,腰里扎根绳,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黑颜色,很旧,鞋袜上沾满泥土。据说,小时候,爷爷很喜欢他这个小弟,经常把他驾在自己脖子上。六爷家住的窑洞在院子的东南角,门朝北,进门后,窑洞却朝西。进门是灶房,东拐,下两个台阶是孔大窑,很黑,只有窑门口席大一片地方是亮的,越往里越黑。门口亮处,靠南放了张桌子,六爷坐在桌子旁,就着亮光吃饭。爷爷晚年回到老家,六爷到我家那孔面南的窑洞来看爷爷,爷爷坐在桌前,六爷在爷爷跟前蹲下来,也不说话,蹲一会就离开了。但那气氛却有种兄弟暮年的安静与祥和。
我们的院子是这样的,北边是三口窑洞,一律面南。东北角还有一孔是斜的,共是四孔。这一排窑洞前两排对厦,各有两间厦房,东厦房的房坡下又夹了一孔窑洞。东厦房南另有两孔窑洞。院子最南边是堵很高的院墙,墙下左边是渗坑,右边是茅房,中间是石磨。院子当中是棵红椿树,和崖垴头一样高,树下一块捶布石。日和月出来,先照在西厦房的房坡上,日和月落下,又照在东厦房的房坡上。日影落在锤布石上,是吃上午饭的时候,月影落在捶布石上,是半夜了。那时候,不兴钟表,靠的是日月。一抬头便知道是什么时辰。从窑院的土坡上去,是个园子,一面坡,三面房,东和南是草房,北面是瓦房,瓦房东是小屋,西是车门,出了门就是场面了。场北另有数间草房,是爷爷的老辈们留下的。
六兄弟分家时,爷爷分了院子面南中间和东北角的两孔窑以及园儿里南边的两间草房,二爷分了窑院西边面南的那孔窑和园里东排靠南的一间草房,另两间靠北的分给了六爷。六爷在窑院分的是东南角的那孔窑,三爷家分了六爷隔壁的窑,又和二爷家平分了那几间祖辈留下的草房老屋;四爷家在沟那边僻院另住;五爷家分了面南东边和东排厦房中间的两孔窑,以及东排北边的那间厦房。
园里,我家的草房和六爷家的草房都作了牛屋,六爷住在牛屋里,槽头支个单人床。冬天农闲,经常看见牛在槽上吃草,六爷在床上蒙头大睡,一幅农家的冬闲图画。
园里的小屋没有分,属六兄弟共有,是官屋,供着先人们排位外,就借给了我爷爷住着。园里的院子不大,二爷家开粉房,漏粉条的大锅就支在小屋窗外,占了院子的一少半。另外,坡口上还有棵很大的皂角树,小院子一地绿荫。树下是个石槽,是六爷家在外边喂牛的地方。
初冬,红薯下来,二爷家就开始漏红薯粉条了。
支在小屋窗外的那口大锅,大得要装许多担水。漏粉条这天,园里园外,人来人往,有专门挑水的,烧火的,拉风厢的,掌漏瓢的,各司其职,挤得满满当当,好生热闹。这些分工中,最主要的是掌漏瓢的。漏瓢是用半个大葫芦做的,瓢底凿出许多小洞,漏粉时,将和成糊状的红薯粉装进瓢里,瓢把上有个布套环套住手腕,另一只手执用布包裹的一个扁平的捶,一下一下的捶击瓢沿,瓢底一根根白颜色的粉条便漏进开水沸腾的大锅里来,一旁有人拿两根木棍在水中搅动,沸水中的白粉条翻个身,即刻变作青色了。
掌漏瓢的通常是我的堂四叔。四叔是我二爷的次子,过继给了三爷。三爷后来又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名凤涛,是个哑巴,大排行为十,我叫他涛大得儿。且说四叔平时木讷少语,老实巴脚,但这时,只见他一只腿蹬地,一只腿屈着,脚踏住锅台,勇敢地将身子探在蒸腾的水气上,不慌不忙,击瓢漏粉,那神气便是战场上不顾一切,只顾拼杀的将军一般。
旋即粉条出锅,捞进盛满凉水的大缸里,然后挂在衣架似的木架上,被人双手端了跑向场面上去。场上早支好了一排支架,支架上扯着绳,半晌功夫,就挂满了,垂垂的如同一排竹帘,十分壮观。群鸡跑来了,兴奋着,在支架下跳起来,叨粉条吃,被人一赶,跑开了,不一会又来了。一只红冠彩衣的大公鸡在不远处高声尖叫,指挥着一群鸡的进退和往返。这一日,许多村人也过来围观,园里园外都是人。我除了围观之外,最盼望的是在漏粉结束之后,能分一碗锅底捞出的碎粉条吃。碎粉条多的时候,我们院子里各家都能分上一小盆。这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只是晾粉条是件很麻烦的事,晚上收,白天晾,好多天才能晾干。二爷家一直坚持着这项营生。年关到了,就拿到集上去卖,换回来一年的花销。全村人都羡慕二爷的善于谋划和精明。
但二爷与爷爷的关系并不亲密,不管我家的日子多么艰难,二爷很少接济。据说,粮不曾借过一颗,钱不曾借过一分,主要是知道爷爷还不起,借了便等于撂了。世间冷暖,利害之间,手足间亦有这等情景。
我对二爷的记忆,另两件小事印象颇深。一件是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年,秋季下了连阴雨,满院子都是跳动浮游的水泡,像遍地开满了闪烁的小花。这时候,南院墙根下的渗井通墙外的水道被淤泥堵住,渗井里的水倒流出来,眼看要灌进了各家的窑洞里,大人们束手无策,万分着急。我懵懂无知,依然骑在我家门槛上,不无幸灾乐祸的唱着:“七月十五下了雨,八月十五它才晴。”母亲听了,以为孩子口中吐真言,很是惊骇。二爷住在西边的窑洞里,只见他忽然从屋里抱着一床棉被跑出来,扑沓跪在渗井前的雨地里,那意思是要堵水给天看,就大声呼唤说:“老天爷啊,再不敢下了。”接着便和老天爷论起理来:“老天爷,你凭啥要不住点地下,半个月你还没下够是不是,咹?你说!你要下到啥时候才是个够,咹?你说!”
爷爷兄弟们脾气的暴烈是人所共知的,只有二爷还算平和,见人总是哈哈一笑,现在他竟急的和老天爷论起理来。躲在窑里的女人们一边吃惊一边偷偷发笑,心里说:“真是疯了。”
二爷这次敢于和天论理的壮举,许多年后,在母亲妯娌间传作笑谈。
另一件是父亲和哥哥相继亡故后,有一年假期,我从渭南回老家探望母亲,二爷见我长高了,非常高兴,大笑着说:“长高了,长高了,好,很快就长成大伙子了。”我感到,对于我的成长,二爷是打心眼里高兴。在这一期间,我每次假期回乡,母亲都要我到二爷、四爷和六爷跟前去说一声:“我回来了。”每一次,他们都赞许地看着我笑,在他们心里,是觉得在我父亲的这一房,终于又有了顶门立户的人了。
自从三爷、五爷去世后,也就剩下我爷爷在内的这老兄弟四人了。
老弟兄四人中,除了我家日子艰难外,六爷家是不穷不富,二爷和四爷家日子过得最好,至于三爷和五爷家,自我记事起,堂四叔是过继给了三爷,五爷的两个儿子,堂三叔和堂八叔也都成人。四叔、三叔娶妻立业,都是庄稼行的里手,日子过得也可以。再说四爷年轻时卖过药,后来在家种地,又兼担个货郎担子转乡,手中的银钱比二爷还方便些,就多置了几亩地,土改时,划成了富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