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0期A || 匡燮:《蛮荒时代》3市声(上)静华播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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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西门外的那座石桥下流淌着的河,叫沋河,是从南山里流下来的,贴着西门向北流进渭河里。河水很清,两岸碧草凄迷,是人们洗衣和夏夜乘凉的好去处。河上的这座石桥,桥墩,桥面,桥栏杆都是一色的芝麻石,粗砺而古雅。月似得堵着半个城门。桥东,便是萧索的老城,桥西,便是热闹的西关,恰似这座桥将萧索和繁华分开,也将静谧和热闹连接。於是,桥东的老城成了那句“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诗,桥西的西关便是了那幅《清明上河图》。
文:匡燮
导语:轩诚
诵读:静华
《我与世界》第二部
《蛮荒时代》(三)市声(上)
渭南地处关中东部,在我少年时,是个以农业为主的中等城市,既没有工业城市那种烟笼如岚,机动如雷的惊人之举,也没有大城市楼盖为云,吐气如虹的磅礴之势,更没有现代化大都会那种特有的洋味和摩登。
市声亦如此。
如果说工业城市的市声是高吭的歌,大城市的市声是齐声的唱,现代大都会的市声则是磅礴的交响了。比如张爱玲笔下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有轨电车“克林,克赖”的响声,在她听了便足以显示出那部宏大交响的摇曳生姿来。她是这么说的:“我们的公寓近电车厂邻,可是我始终没弄清电车是几点钟回家。'电车回家’这句子仿佛不很合适—大家公认电车是没有灵魂的机械,而'回家’两个字有着无数情感洋溢的联系。但你没有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吧?一辆衔接一辆,像排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车里的灯点的雪亮,专做下班的售票员的生意的小贩们高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了厂了,单剩下一辆,神秘的,像被遗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张爱玲说她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觉的。”
我也喜欢听市声。但渭南是有轨无轨的电车都没有,到今天也没有,自然也就听不到“克林,克赖,克赖,克赖”那种“愉快的打着哑嗓子”的铃声了。热闹的西关大街,就孤孤的一条,城市里用不着电车,连公共汽车也用不着,交通工具,少数人骑自行车,大多数人还是走路。我开始到老城东关上小学,后来在城里上中学,一天几趟走路,同学中没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买辆自行车和今天买辆小汽车的感觉差不多。记得我刚来渭南不久,三叔买了辆飞鸽牌自行车,高兴得不得了。我们家附近的南塘巷后边有个很大的体育场,自行车一到手,三叔便在后座上带着我到体育场试车。当时,三叔还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小伙子,刚学会骑自行车,车技不熟,半路上,从一边是农田一边是壕沟的小路上经过,车头忽地扭动起来,吓得我在后座上连声“啊呀”,三叔更加慌乱,便连人带车翻进了壕沟里,我的脚被后边的飞轮夹住,脚后跟挂出了一道血口子。三叔立即推着我上医院去包扎,但叔侄俩依然很高兴,一路上又说又笑。
我最常听到的是一大早那个挑着担子卖蒸红薯的人的叫卖声。担子的一头是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口铁锅,锅里的红薯是在家里蒸好的,上面盖着笼布,不断的向上冒热气。担子的另一头放着一筐煤炭,卖蒸红薯的这人,是个汉子,四十多岁,高个儿,紫堂脸,身子骨十分壮实,挑起担子颤悠悠的,很自如的样子。每天清晨,他挑着担子,从北塘巷出来,从街这头挑到街那头,边走边吆喝:“红苕热的!热红——苕——!”吆喝声粗犷悠长。一听到他的吆喝声,正是上学的时候。我在东关和北塘上小学,后来又在老城上中学,每天叔父给我早点钱,我就买一斤热红薯,边吃边上学去。从秋天红薯下来开始,到第二年麦口上没有红薯为止,大半年间,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清晨都能听到他的吆喝声,先是“红苕热的!”较短促,接下来那声音便放开拉长:“热红——苕——!”
这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一支歌或一首诗。
那时候,渭南已有了电灯。二叔和三叔都是在做活的桌面上,从屋顶拉下一根花电线,吊个乳白色灯罩,形状是倒扣的一 朵花,罩着二十五瓦的电灯泡。黄昏时分,正黑着,电灯泡忽然亮了,满屋子一片光明。不过,经常停电,逼着人只好早早睡下,睡下,电又来了,还得起来关灯。家里通了电,似乎大街上还没有路灯,即使有,也是安在街一边的电杆上,远远的一盏盏昏暗着,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倒是北塘口那卖烧鸡的小推车上摇曳的烛光很明亮。那是辆独轮手推车,停在路口旁,车上一个四方型玻璃罩子,里面点着支蜡烛,像一点跳动的火苗,或一只闪动的眼睛。烛光下烧好的鸡腿、鸡脯、鸡爪分开摆着,上面抹着一层明油,在烛光下发亮。看见烛光时,连同很浓的香味也闻到了。
“烧鸡!烧鸡!”叫卖声同样好听极了。
街道上除了卖烧鸡的叫卖声外,远远的还有一盏灯,却不是烛光,而是个白纸糊的灯笼,挂在一辆手推的独轮小车上。卖烧鸡的独轮车的轮子是胶皮的,这种独轮车的轮子是木的,推起来吱咛吱咛地响,从水泥街面上碾过去,像哼唱的一支小曲儿。这是农村人从附近乡下推来的,灯笼挂在车头上,车上推着个大笸箩,里面装着琼锅糖,当地特有的一种糖果,一条一条的堆在笸箩里,高高的像座山头。是农村作坊做的,糖面上沾层芝麻,吃起来又脆又硬,不太甜,有种清香味,很好吃。叫卖声短促而低沉:“琼果糖!哎,琼果糖!” 吱咛吱咛,吱咛吱咛,便缓缓的推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每听到这种声音,我总会有一种肚子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