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慈悲为怀
人生海海,慈悲为怀
——《人生海海》读后感
景海敏
高晓松在麦家《人生海海》的新书发布会上说:“我以为到了老麦这个年纪,这个历炼,他下笔已经不再同情那些人,但他不但是同情,而且饱含了同情。”高晓松这里所讲的“饱含了同情”,更确切地讲,应是饱含了“慈悲”。
同情是人对包含自身在内的天地万物,面临消损时的一种恻隐之心,发乎心体,始于自然,是人的本性之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携带着关爱他人的原始冲动。就比如:当看到有人摔倒时,我们下意识会想将他扶起。而人的这种亲社会倾向,也只是人性一端,在人的生命之弦上,微振着、犹疑着。就像高晓松所认为的,人会产生对世界的同情心,但这种同情心会因时因境或隐或显。
同是人对世界与我的一种关怀意识,慈悲始于这种恻隐之心,其所蕴含的情感动力、张力、活力以及稳定性远在同情之上。而麦家的可爱之处,《人生海海》的感人之处,即在于这种旷日持久的“慈悲”情怀当中。
麦家在《人物》周刊中对自己童年的经历直言不讳。幼年时屡遭他人欺辱,父亲简单粗暴的教养方式,是笼罩在那个敏感、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心头的两团阴云,推不开,扯不破,日夜蚕食着少年对世界的热情、信任与爱。在一次被同学欺负之后,他选择了自杀,险些丧命。语言有时是苍白无力的,唯有亲尝其苦,方知其味。悲恸满胀,无法忍受,无处可逃,无从在现实与自我的关系中找到立锥之地,自我同一性爆破之后,便是自我毁灭。
在创伤性事件面前,遗忘的神经似乎被麻痹,记忆让人时而顾影自怜,时而悲愤满腔。纪伯伦说:“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人总和疼痛相聚,心何从自由?谁想记得,谁不想忘却?“他痛恨这种生来就有罪的境遇,恨这个村子,恨所有欺负他、歧视他的人。”这种恨浸透在作品中,在我们全家与小瞎子的相互伤害之中,在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字里行间。那是眼里的血,心上的疤。
面对创伤性事件,人能做的大体只有强迫性重复。一次次回想,一次次讲述,一次次从噩梦中醒来,一次次反刍,一次次疼痛,一次次习惯,一次次将愤怒沉降,内心一次次柔软,方寸之地才渐生慈悲。那里有灼伤后的痛,也有原始的善。痛感让人印象深刻,让人更容易理解一切苦难的意味。本初的善让人转向移情,转向理解,转向接纳,转向略带忧郁的消极美学气质当中。
故事中的老瞎子,眼瞎,心却是亮的。“他知道自己死后儿子废物一个,活不成。要活下去,必须靠村里有人发大慈悲。小慈悲都不行。小慈悲是同情心,是眼里冒出来的,触景生情,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成流。大慈悲是责任心,是心底长出来的,因缘而生,细水长流。”他在去世前在祠堂前面长跪不起,以求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原谅他们一家,发大慈悲照顾残疾的小瞎子。而我和我的父亲则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等一系列变故,忍受过无数个摧心折骨的寒夜之后,体悟到疼痛之于人的意义,心生慈悲,放下了对小瞎子、对全村人的仇恨,为小瞎子寻医访药。也正因为那么多苦难,因为慈悲,因为心底的良善,麦家才抛却美学意义上的悲剧书写格式,没有将上校至于荒野,任其自生自灭,而是给他寻来了“活观音”,爱他护他,让故事回归温暖,让人心回归希望,让那些所有在痛苦里即将坍塌、已然破裂的心魂看到光,重新去信、去望、去爱。
众生皆苦,慈悲为怀。
本文发表于2019年6月15日《浙江工人日报》第三版,发表时略有删改。